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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心08

没有经历的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浩劫。黑暗……在漆黑中,一辆驶往虚无的列车,所有乘客都认为生活除了痛苦之外没什么可以给予你的。在列车的卧铺上,乘客们都在模拟睡眠。双唇微张,尽可能保持恒定不变的呼吸频率,像病人一样偏执地控制着胸腔张合的幅度,双手交叠在腹部上……乘客们进入假寐,姿势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每日,度过睡眠时间的秘诀便是幻想。不能想那些令你有欲望的事物(如果你还存有欲望),比如爱人。不能想那些令你有感情起伏的事物(如果除了绝望你还有其他想法),比如明日的安眠药补给。水、平静的水、秋日的水;深水、潭、湖底……是的,湖底,躺在湖底,由水压着自己的胸口,由五脏六腑被挤出黑水。在这里望着湖面,还能见到视线中央浮现出一点亮光,鱼鳞般的亮光……那意味着什么?它仿佛和一切联结却又和一切隔绝。安详地躺在湖底,过了好久,血液在逐渐僵化的血管里爬行。在这一段时间里,活着的人们除了活着,一无所有。

“阿杰塔姆先生?下一位轮到你了,阿杰塔姆先生。”

普罗恩普特从苏打水味的空气中醒来,他没料到自己靠在塑料椅上居然睡着了。他打了个哈欠,发现从他排队开始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头疼欲裂,走进了诊室。

这里是精神科,普罗恩普特的安眠药用完了,他想来补一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像是舍曲利、氟西汀、帕罗西汀什么的。

穿着白衣服的人问他出了些什么问题,普罗恩普特疲倦地看了他一眼,一眼抵千言。那人低下头手里写了一串奇怪的字符。其实他们也在服用这些药物,谁都知道到底出了怎么一回事,但问询并非形势,那些五颜六色裹着糖衣或不的药片一直都是稀缺货,在沦落到社会主义式的按人头分配之前,白衣服的人还是依照每个人病情的严重来分配药丸。这些救命的宝贝儿。

普罗恩普特说,有时候他会觉得以前发生的事情又发生了,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因为在夜里,便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的分别。他一直梦到亲近的人在身边死去。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久,他低着头,想把自己缩进自己的壳里。他捂着苍白的脸,双颊无光。

“为什么我还活着……他们都死了……我是说,那些猎人……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普罗恩普特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还活着……”

那人迅速地打断他,大概是因为他耽误了太久时间。

“你是因为自己活着而感到罪恶,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想,拿着,出去领药,然后慢慢调整自己的心态。”

普罗恩普特的手里多了一张处方。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抓着那张薄纸,如同幽灵一样飘出诊室。他怀疑自己还在那个关于水的梦境中。在领药之前,他闪到楼道的一端,把自己缩进厕所的一个隔间,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哭了。

泪水,这也是水,这是从他身上流出的水,是不是?他还活着。苟延残喘,且奄奄一息地活着。


格拉迪奥恢复得很不错。普罗恩普特陪伊格尼斯做料理,在伊格尼斯繁忙时,便把做好的便当带进医院。格拉迪奥有一间独立的病房,为了他尽早康复,普罗恩普特老是问他缺些什么。偶尔伊利斯也回来陪格拉迪奥,但很快就必须得回去继续工作。他们聚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少,需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

诺克提斯有很多事要做,但每一天傍晚都会来格拉迪奥的病房。

格拉迪奥的病房没有苏打水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橘子香。

每一次诺克提斯都能见到病床旁边的普罗恩普特,他们四个——公务缠身的伊格尼斯也经常被诺克提斯带来——一起悠闲地度过傍晚时光。

当夜幕降临后,普罗恩普特便驾车回去自己的公寓。另一边,诺克提斯驾驶雷格里亚送伊格尼斯回住所,偶尔会与普罗恩普特共用晚餐。晚饭时,诺克提斯问普罗恩普特怎么了,普罗恩普特总是说自己没事。他摆出一个练习多次的笑容,以为证明。

格拉迪奥的伤势逐渐好转,有一天晚上,伊格尼斯留在医院陪格拉迪奥,诺克提斯跟普罗恩普特回他的公寓,共享晚餐。

晚餐一向是普罗恩普特准备,在黑暗十年,他在辅助伊格尼斯的过程中多少偷了师。他喜欢用烤箱弄出香浓的焗饭,当然也学会了烹饪诺克提斯偏爱的肉食的方法。此外,他还会炸薯条。

普罗恩普特喜欢帮诺克提斯做晚餐,他喜欢他做的东西有除了他以外的人吃的感觉,他喜欢给别人做东西吃,他喜欢吃他东西的人是诺克提斯。普罗恩普特哼着歌做饭,他带着厚厚的烘培手套,将烤盆从炉子里端出来,他在雾气中微笑着,看起来很满足。

相比之下,一起吃饭的过程似乎有些晦暗,先前在普罗恩普特眼睛里闪烁的快乐,此时已经变成碎片,扎进了他身体的关节中。他举止僵硬,微笑浮在真正的感情之上,他闪躲着诺克提斯的注视,只有当诺克提斯评价今晚的菜色时,他才会从呆滞中清醒过来。“当然啦”、“你以为我是谁啊”、“超厉害的”……这些欢快的词语从他嘴里蹦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原来自己还能表演出这样的一幕。

“你做的东西真的很好吃,真的,我没想到。”

诺克提斯笑了。

普罗恩普特前所未有地憎恨他的笑容。他根本不知道……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呜……

“那当然啦,我超厉害的,想学什么一下子就学会了!”普罗恩普特朝自己比了比大拇指。

他们一起打游戏,像十年前那样。时间从寂静的夜晚到了悄声无息的夜里,所有入睡的人都珍惜此时,而失眠的人如同幽灵一样缄默的夜里。

“我想留下来睡觉,你明天会叫我起床的吧?”

诺克提斯说的那么自然,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普罗恩普特的义务。而后者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诺克提斯的建议。可他今晚不想和诺克提斯睡在一间屋子里。他表面上当然不会有什么表现,只是暗中做了这样的决定而已。

“你睡吧,我明天会早点叫你起床。”

诺克提斯找到自己留在这里的睡衣,便走进了洗浴间。

同时,普罗恩普特走进厨房,将药依次吞下,唯独剩下安眠药,他抓了一把,在手里掂量了好久。一开始,他只要一片就可以睡十二个小时,后来他得吃三片、五片……一直到现在,几乎得吞下半瓶。然而一旦吃了安眠药,连闹钟都叫不醒。他想起自己已经答应诺克提斯隔天叫他起床,便倾斜手掌,安眠药哗哗落回药瓶当中。

普罗恩普特打了一个哈欠,不是因为他困了,只是他觉得疲倦了。喝了一口水后,他走到阳台抽烟。望着远处沉溺于黑暗的楼宇,他竟然觉得亲切,有时候他觉得阳光太刺眼,而他应该永远躺在湖底,只剩下那斑点似的光芒才能不伤害他。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别否认了,普罗恩普特。他对自己说。事实就是这样,你就是这样。

“……”

不知道什么时候,诺克提斯站在他的身边,他的身体挡住了一点夜里的微风。普罗恩普特有些惊讶,他想要按掉手里燃烧的香烟,可诺克提斯把香烟要过来,放在唇间,深深地吸了一口。诺克提斯闭起眼睛,微弱的光芒洒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水珠滴在他的肩膀,烟雾渐渐从他的唇边冒出来。诺克提斯紧紧地皱起眉头,睁开眼睛。

他扭头,深深地望着普罗恩普特,小声却清晰地说:“这根香烟很苦……我知道。”

普罗恩普特咬住嘴唇,低下头喑哑地说:“不,你不知道……”

诺克提斯什么也没说。

说些什么啊,诺克特。

说些什么,我知道你这些夜晚抽了多少枝烟这样的话;说些什么,我知道这样的夜晚你承受不来这样的话;说些什么,我知道你的痛苦我能感同深受的话……说些什么啊,诺克特!

诺克提斯什么也没说。普罗恩普特紧紧地抿着嘴唇,如果有枪插在身旁,他一定会拔出来杀了诺克提斯。诺克提斯的沉默就像烧火过的刀,一下一下割在他的心里。

终于,普罗恩普特勉强平复仇恨,抬起头看向诺克提斯。他睁大眼睛,盯着诺克提斯,后者似乎已经哭了很久。诺克提斯无声地哭着,冰蓝色的眼睛完全在痛苦中漂浮着。诺克提斯沉默地哭着,偶尔颤抖肩膀,他颤抖肩膀的样子,好像只是因为夜间的寒气而已,和普罗恩普特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普罗恩普特看着诺克提斯,诺克提斯微微移开视线,但眼泪却没有停下。诺克提斯呼出一口气,眼泪更疯狂地涌出他的眼眶。

“路西斯的国王,哭成这样……”普罗恩普特哽咽地说,“合适吗?”

普罗恩普特飞快地摸了一下眼睛,他又点了一根烟。可手刚刚擦响打火石,火苗从孔里钻出来,诺克提斯却立刻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到快要把它捏碎。

诺克提斯抿着嘴唇,执拗地盯着他。无奈之下,普罗恩普特把烟掐了。但没有和诺克提斯说上一句话。

后来诺克提斯恢复冷静,接过普罗恩普特递来的毛巾,将自己的脸擦干净。他们之间的较量落下帷幕,是时候休息了。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因为床位问题爆发了争执。普罗恩普特用力地拖着诺克提斯的手想要把他拽到床上,而后者将王者的尊严一扫而空,蜷成一团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管普罗恩普特怎么用力地拉住他的手臂,他都以同样的力度反抗着。普罗恩普特弯下腰,打算把诺克提斯整个人抱上床,就算他一直把自己缩成一团,那就让他一辈子当只蜗牛好了,过去的普罗恩普特有耐心陪他成长,但现在的这个人连维持正常的生活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再有力气顺着诺克提斯的心意。

诺克提斯用力挣脱了普罗恩普特的钳制,普罗恩普特被他无意推到了空荡荡的柜门上,他虚弱的身体遭到了某种程度上的重击,他不得不脱力地扶住一旁的把手。

诺克提斯在窗边,就像困兽一样竭力地呼吸,好像在刚刚狼狈、丢脸的争斗中,他受到了更严重的损伤。但他没有再哭。之后也没有哭过。他意味不明的注视让普罗恩普特破洞的心跳得飞快。他想起了医院时做的那个浅梦,他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之后会大哭一场,而他现在和诺克提斯残酷的双眼四目相对,没有任何一丝感情的波动。只是他觉得自己被他羞辱了。但为什么在问诊之后,他会声嘶力竭地哭呢?他控制不住眼泪。反而现在,被最亲密的朋友揭发秘密应该感到痛苦不堪的时候,他的心却像一片干涸的河床。

他真搞不懂……

“够了吧。如果你想要睡在地上,就睡吧。”

诺克提斯垮下肩膀,因此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告诉我……”诺克提斯说,小声而清晰,“因为我离开了十年。”

普罗恩普特有些厌倦地皱了皱眉头,他不想回答诺克提斯的问题。他心中闪过某种情感,他由衷地感到悲凉。

“我前几天做了一个关于伊莉丝的梦,”普罗恩普特说,“但其实那并不是梦。”

诺克提斯看向他,但普罗恩普特避开了诺克提斯的注视,他继续说:“在梦里,我和伊莉丝在地宫里战斗。然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这个场景了。我战斗,好像不知疲倦地把子弹射入敌人的体内,射穿它们的心脏。在抹去它们的心跳时,偶尔能听见它们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咕哧,差不多就是这个声音。”

普罗恩普特继续说,很平静地说,但诺克提斯已经从他身上看不到昔日普罗恩普特的模样了,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疯狂而冷静的猎人,一个技巧娴熟的杀手。

“在那一次和伊莉丝一起狩猎的过程中,我们遭遇了致命的危险……你知道原因吗……后来我想,并不是因为我们急切地想要找到地底的必须物,也不是因为逞能。我想明白了,是因为我觉得狩猎带给我奇怪的快乐,那种时候的心跳和我失眠时的心跳不一样,我从中找回了我失去的东西……我是说,血液能让我觉得温暖。诺克提斯。那时候的我想着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所有人都想的……不,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至少伊莉丝、格拉迪奥和伊格尼斯没有想过。我再怎么强撑,到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活下来的原因无外乎就是想见见你,在那之后要做什么,我没有任何打算……也就是说,那时候我想着的是死。但后来我没死成,被伊莉丝救了下来。”

普罗恩普特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差点杀死了伊莉丝,她不是使骸,更不是敌人。我怕你睡在一个杀手身旁会觉得不安,国王。”他摇了摇头,“但我不是杀手,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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