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囚于高塔之中06
艾斯的生活里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的东西，所以萨博也不得不为了适应这个固执的天使而变得比以往都直接，直切要害的语言很可能是伤人的，而萨博所受的教育——尽管大部分都是不可理喻的——连大声说话都是禁止的，后来萨博终于在每日的相处中让艾斯了解到了这点，艾斯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噢，这可真……那你怎么向别人表示你不喜欢他？”
“唔，让我表现给你看，”那时候他们都坐在被伐倒的树干上，萨博挺直脊背，稍微提高了一点语调，说话的声音变得慎重又轻盈，同时他向艾斯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艾斯先生，我好生气，可是我还是得微笑，以为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对别人表示愤怒。”
艾斯大笑起来，这让萨博同样笑出声来。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他的身上飞走了。
在艾斯大笑的同时，他紧紧地抓着萨博的手腕。不管是大笑还是惊奇，或是恼怒，他的情绪一激动起来就会抓着萨博的手腕，似乎他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
直到艾斯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奇怪的贵族青年，萨博才敢问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为什么艾斯会出现在这里。萨博以为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但艾斯回答的时候很轻松，他说：“因为我想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吗？”
“基本上是没有。”
看，这就是萨博无法理解的地方，他总是为了这样的事情一筹莫展，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总得有个什么原因吧！”
“你怎么老是要个原因？不需要原因啊！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住在这里。”艾斯指着萨博说，后者说不出话。
萨博能说些什么，他不想说，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艾斯，还是妥协了。“这是惩罚，我只能这么做。”
“得了吧！你又要搬出家族那一套出来——没人惩罚你，只是你自己。哇，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人类总是不开心，因为你们想出太多东西束缚自己了！”艾斯说，他像一个小孩那样使劲扒着树皮，他说话的感觉也有一点小孩般的气质，比如他有时候会嘟着嘴，因为他在专心另一件事情，比如扒树皮，有时候是用石头在地上刻字。
这棵树的树皮已经被撕掉了一个小口，露出湿润的褐色树干，像被炮击中的新鲜伤口，艾斯一边揪着它一边说：“你不要把事情怪在别人身上，不管是你觉得难挨的孤独还是悲伤啊，是男子汉就要好好承担下来。”
“你……！”你怎么能懂？你是无忧无虑的天使，自然感受不到凡间万般苦难，可悲的是这些无法通过语言传递，就算我将我多年悲惨的遭遇说给你听，你也会觉得这一切像黏着的空气，难熬且无味！萨博焦虑地坐着，强迫自己听近在咫尺的虫鸣与鸟叫，从地面上升腾而起的被蒸干的泥土气味。
“好了，别生气啦。生气很没意思。难道你不相信只要等待就能遇见好事吗？”艾斯看了看萨博，他拍了拍手，终于放过腿边几乎要被他扒光了的树干，地面上散落了一片碎树皮，他翘着二郎腿，舒展了一下身体。
萨博叹了一口气，说：“书里都是这么写，只不过我不知道能遇见什么样的好事。”
“能遇到值得你活下去的事情呀，萨博。”艾斯看向他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好事，“这对我们天使也一样，有人在很久之前告诉我，在你长及银河般地生命中，你会拥有某一刻，让你觉得以往所受的苦与将来所遇的不公都被瞬间平衡了。噢，虽然说出这句话的人没有那么可信，但我觉得这句话可能是对的。”
“也许吧。可我实在想不到，也想象不出来，你所说的那一瞬间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也许我们人类的命运就是日复一日无望地等待着神祗的降临。”
艾斯大叫起来：“别这样说，萨博，打起精神来，不要厌烦。你瞧瞧，之前你一直说你没有朋友，但现在你不是有了我吗？”
低沉喑哑的声音从萨博的喉腔里滚落出来：“即便如此，你迟早也有一天会离开这片树林，离开我。也许到时候，我为了等待你的再次降临，会一直守着这一片树林，而忽视这世界千千万万的人。可能我到时候还会觉得不后悔，在我短暂而糟糕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只天使，当我去见上帝的时候，我可以抬头挺胸地说，我曾经见过一只天使。”
一阵冰凉的风穿过森林的缝隙袭来，艾斯身后的翅膀无力地垂了下来，连艾斯的脑袋都耷拉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老是想得这么悲观呢？就算我离开了，去寻找新的东西，我们也还是朋友。”
“哎……”萨博曲起身体，把双脚搭在树干上，无精打采地捂住双眼，好像遭了什么痛。
艾斯皱起眉毛，凝视着萨博，即便对于他来说，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年轻人，他将要遭受到的难过可能会把他的希望全部吞没，艾斯就再也没有开心的念头了。他也抱着自己的膝盖，翅膀在背后轻轻地拍打着。
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发生在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身上，让他看起来总是这么孤独和痛苦。
“希望我能不离开你，一直陪伴到你找到你生命意义的那一天吧。”
萨博颤抖了一下，在鼻子的酸楚作用到泪腺之前，伸出手堵住了艾斯的嘴，他说：“别说这些了。我得去一趟城镇，我的食物要耗尽了，原本前几天的补充能让我几个月不离开森林，但发生了一点不好的事情，可能明天我就得出林一趟，因为需要买的东西很多，而且这里也和采购区有点距离，明天我就不来找你了。”
一听到城镇两个字，艾斯就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啊！”他说。
想到可能引起的麻烦，更因为自己还不习惯他人的陪伴，萨博想要拒绝艾斯，但艾斯坚持道：“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了，你要带我去。”
“我不觉得你会喜欢那种地方呀，那里有那么多人……”
艾斯坚持要去。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一起去过城镇，和你一起去有一点怪怪的。”
但艾斯坚持要去。
接下来几个蹩脚的理由让萨博都觉得尴尬，道路泥泞、天气不好和夜里危险之类的，越尴尬他编的谎话就越荒唐，艾斯的眼神也越来越不耐烦，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萨博喘气一样地说：“我不想和你一起去，我不想在路上耽误，我不想去别的地方乱逛，我只想快点买完东西，快点回来。”
听完这些之后，艾斯仍然坚持要去。
在这时候，萨博发现自己实在是怎么样都没办法说服艾斯，他好像总在他们的互动中占据被动地位，好像艾斯几乎不顺从他的决定，虽然他不会用狡猾的手段得到他所需的，但他的态度总能为他赢来一切。
至少，从萨博这儿。
萨博只好无可奈何地对艾斯说：“好吧，那你必须藏好你的翅膀，并且穿好裤子。”
艾斯睁大了眼睛，倒不是因为藏不起翅膀，而是他厌恶衣物之类的东西到他总是企图扒下萨博的衣服，每次他脱掉萨博一件衣服，都会立刻把衣服丢到很远的地方，而很多动物会把那些衣服叼走或者在上面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衣服往往很难再找回来。萨博已经遭过很多次罪了。
花时间说服艾斯穿条裤子比他做过的大部分事情都耗费脑力，幸好萨博学习过诡辩术，而且还有极大的耐心把一句话重复五遍左右。
三个小时后，他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也让艾斯明白了一句话：除非你穿上裤子，否则我不会带你去市镇，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