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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

1

受克尔拉的邀请,在周六的晚上,萨波从下城坐地铁来到麦迪逊广场花园,在地下一层的牛排屋吃过晚饭之后,提早半个小时用电子票进了场。“好好享受这个夜晚。”穿着西装马甲的检票员对他说,他对上了年纪的女人露出谨慎到有些多疑的笑容。

路过两旁兜售T恤和爆米花的店铺后,萨波从115号入口走了进去,椭圆形的空地被四周垒起的座位包围在中间,一个狭窄的长方形舞台对比密密麻麻的座椅相形见绌。嵌入天花板四周的灯光打着恰好的亮度,萨波很快找到自己正好侧对着舞台的看台座位并且坐下来后,离晚上八点还有半个小时,在场的人不到十分之一。他环顾四周,发了一条短信给克尔拉:“我已经到了。”

萨波无所事事地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十分钟后,手机才终于响了一下:“哦,你到了?现在?你从来不听我说话!“

一个脚步匆忙的穿着黑衣服的女人从入口走下来之后,坐在萨波前两排的位置,萨波有些迷惘地回复克尔拉:”怎么了?现在已经四十五分了,演出很快就开始了。“

发完信息之后,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等待,萨波很奇怪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他已经(终于)顺了克尔拉的邀请来看摇滚乐演唱会,他对嚎叫、电吉他和三个和弦组成的音乐形式兴趣并不是很大,手头上还有很多的作业还没有完成,但如果再忤逆克尔拉的意志……

他摸着自己衬衫的纽扣胡思乱想,摆头无意间扫了一眼手表,正好是差一分钟开始演唱会,他收起手机,那瞬间,四周的灯光缓缓暗了下来,聚光灯对准他对面的看台,有几个人从入口随意地走了下来,唏嘘的口哨声随意地迎接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到舞台上,站在他们每个人的乐器前,身后还有被布蒙起来的一块大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演唱会惊喜。萨波想。

克尔拉还没来,这不是最古怪的,等到那群人开始演起奏来,现场的占座率也才刚刚满了一半。这里可是麦迪逊广场花园,世界上顶级的演唱会会场之一,为什么会有占座率不满一半的情况出现?而且这支乐队——他一开始以为他们就是今晚的主角The Cure,但是他们的发音太美式了,特别是主唱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二十?二十二?微微卷起的黑发随着他疯狂、充满激情的动作晃动,他陶醉地闭上眼睛,随着电吉他、键盘和鼓编织出的旋律旋转,把萨波搞迷糊了。他以为自己是来看一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热门的另类摇滚演唱会。他检查了一遍他的票根,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The Cure。萨波拿出手机,也不管礼貌不礼貌的问题,反正旁边大部分的人都拿着手机在查看网页或者邮箱,他Google了一下The Cure,灵魂人物、主唱是Robert Smith,而且他们活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眼前的这票人看起来在那时候还没出生,尤其是只穿着黑色紧身T恤的那位主唱更是年轻,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大。接着他对比了一下照片,Robert Smith经典的造型是乱发、苍白的脸和艳红的嘴唇,而眼前的人基本上毫无特点,除了他高兴的时候会转起圈圈,十分享受在聚光灯下的感受,挥舞着手,陶醉于自己的娱乐中。

终于在连续三首萨波全无头绪的毫无特点的歌之后,乐队停了下来,主唱说了几句话,被音响放大之后显得有点模糊,大概是这样的:非常感谢你们最终还是来了!

舞台上的聚光灯扫到底下的座位,内场起码有一半的座位还是空着的,萨波的脸有些发红。坐在他前两排的女人也抱着手提包走出了场,很少人发出欢呼的声音,但是主唱好像还是非常高兴地继续唱了下去,又是两首说老实话没有什么特点的歌,那种奇怪的旋律甚至连口水歌都算不上,在场的人都觉得兴致缺缺、不知所云。

黑暗里时常亮起手机的闪光灯,那是刚来的观众在找他们的位置。萨波无聊地坐在座位上,左顾右盼了一阵子,想着怎么应付克尔拉的脾气,结果他在舒展身体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头顶上的显示版:背后投影室放射出的光打在一块幕布上,上面用白色的Time字体写着Unnamed这个单词。萨波迅速地查了这个单词,果然发现这才是正在表演的乐队的名字。

好不容易解开疑惑后,萨波想给克尔拉发信息,他在信息栏里顺手往上一翻,居然发现她原来之前早就给他发过信息:the cure之前有一个小时的暖场表演,但是那个乐队并不值得一听,九点再过去。

那时候我一定没开着手机,萨波看着讯息想道,他觉得自己应该觉得抱歉,但是Unnamed的主唱又开始说话了,他很明显有些羞涩,成熟的声音从印象里断断续续的传出来:”嗨,你们好,我们是来自小城市的一个小乐队,非常感谢The Cure给我们在Madison quare garden演出的机会……呃……嗯……这是最后一首歌:Heart of Darkness。“

人群配合地发出欢呼,萨波也拍了拍手,他四周什么人都没有,克尔拉到现在都还没来。

萨波很想投入地去欣赏他们的音乐,他不是不能欣赏,但是他总是很难身临其境地感受,所以不管那位主唱在舞台上有多么激情奔放,萨波始终都是他们音乐世界的外邦人,不作出不恰当的评价都已经是可歌可泣的壮举了,更不要谈什么喜欢和热爱。

全程下来,萨波都像在看一场极端无聊的政治辩论会那样撑着自己的下巴,在这四十五分钟里,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该修剪了,指甲有些太长了,西装衬衫出现了折痕需要熨平,还有那个主唱其实并不是个纯种的白人,从照片上看他的鼻梁有点扁,还有又硬又黑的头发和小麦色的皮肤,大概血液中流淌着印第安人的基因。

萨波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寥寥几字的维基百科看到一半就关了,从网络上的照片上来看,叫做艾斯的主唱有一双傲慢的眼睛,可惜坐在侧面的萨波没有机会看到它们。

他们在离场的时候并没有鞠躬,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就匆匆下了台。接着是一群穿着黑色polo衫的工作人员走上舞台把他们用过的乐器全部都撤了下去,接着把那块蒙着大东西的黑布掀开,一个巨大的崭新的架子鼓出现在舞台中央凸起半米的平台上,这才是正式出场乐队的配备。

萨波打了一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甚至想要回去。

九点的时候,内场的观众席果然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的了,看来不明状况的只有萨波一个人而已。在真正开始演出时,他换到了一个前排的座位,看了一眼手表之后觉得克尔拉大概是不会来了。九点零二分的时候,所有人爆发出巨大的呼声,今夜真正的主角顶着一头乱发出现在了现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位一定就是Robert Smith了,萨波想。没有任何的寒暄语、招呼,只要真正的主角一走上他们的舞台,一种与暖场乐队完全不同的气势就已经爆发了出来。

他们以Plainsong作为开场曲,之后唱了Pictures of you。萨波在这之前惯例地做了功课,他前一个晚上在网站上勉强听完了演唱会的歌单,以免成为彻头彻尾尴尬的局外人。但现场版和录音版大相径庭,萨波仍然满头雾水地站在晃动的人群中,即使新鲜的空气不断从隐秘的通风口灌入,但他仍然感到沉闷。震耳欲聋的音乐让他搁在肋骨那儿的手感受到一阵阵从胸腔传来的震动,他身体僵硬地想要随着身旁的男人做一点动作,哪怕只是抖抖腿表示一下参与,但他做不到。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里站一整个晚上时,一个年轻而陌生的男人从侧面的入口快步进来,带着满脸快乐的表情挤到萨波旁边,他低着头笑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那是来自舞台的反光,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萨波没听清楚。

那个男人走到萨波旁边之后摘下耳机,原来他之前在和别人通话。

萨波根据脸颊上褐色的雀斑认出他了。

男人随着音乐晃动着健康、强壮的身体,比之前在舞台上的感觉更加真实,年轻的血液带着自然的激情和令人心生好感的漫不经心。在一曲结束之后,他用手做成喇叭的形状高声如同野狼一样嚎叫着,一下子就带热了近旁的气氛。

他很享受音乐,那样子使看到他的人都感到欣慰愉快。

终于在乐队下场休息的时候,在欢呼声四起的黑暗中,萨波和他都在同一时间坐了下来,并且下意识把胳膊搭在一旁的扶手上,他温热又潮湿的手心盖在萨波冰冷又干燥的手背上。年轻的歌手不慌不忙地把手拿开,语气里仍然有淡淡上扬的兴奋:“对不起,这里太黑了,我没注意到。”

“噢,这……这没事。”萨波打了个冷颤,迅速地抽回手并且捂住。他闻着年轻男人的味道,有些晕眩。

兜售矿泉水和爆米花的人从旁边走过,年轻男人要了一桶爆米花,满足地咔滋咔滋地嚼着金黄色咸奶油玉米,他朝着萨波靠了一些过来,询问他的意见道:“我真的很喜欢他们,这是一场很有意思的演唱会,对不对?我能连续听一周!可惜他们只在纽约待三天,之后就要去夏洛特了。噢,你一定不知道我对事情真的很容易厌倦,所以这是多么高的评价。”

萨波说:“是的,是的。”然后擦了擦他淌下来的冷汗。他不可能指着克尔拉现在从天而降来救场。

“我希望我还能多看他们几眼!”

“你不是他们暖场乐队的主唱吗?难道不是跟着他们整个巡回演出的?”

在萨波着急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全场突然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萨波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了,他憎恨这种有事情没完成的感觉。

当他转头看向对方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歌手已经迅速把他甩在了后头,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歌曲中,他有节奏地甩动着双手,萨波只觉得那手活生生地擂在他的胸口。浓烈到萨波可以辨别的男性荷尔蒙不断涌过来使得他的心跳越来越猛烈,快要跳出他的胸膛。

突然一阵恐慌爆发,萨波连忙推开人群去了一趟厕所用水冲脸。

萨波看着白织灯下自己苍白的脸、濡湿的睫毛和被咬得鲜红的嘴唇,他身上服帖的西装衬衫裹着他脆弱的肉体,他想起纤薄的皮肤下运送着蓝色血液的静脉。隐约的音乐声沿着地砖传来震动,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最终使他冷静了下来,本来想要直接离场的萨波突然发现自己还落了挎包在座位上,不得不再回去一趟。在回去的路上他想去买一杯矿泉水,但是他说得很急,越急越没办法把舌头捋直,最后干脆直接抢过服务员手上的玻璃瓶一饮而尽。就算那是啤酒也没关系了。酒精让他好受了一点,然后他又口不择言地要了一瓶,喝完之后已经有点飘飘然了。就这样踏着软绵绵的脚步,他回到演出场内,闻到空气中大麻的味道。

“噢,你真幸运,现在可是他们最流行的歌!”正在欢呼的那个年轻的歌手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说道。

萨波几乎扑上去一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摔在了他的椅子上。

“哇,你没事吧,跑出去喝酒了?”他停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神有些困惑,但是很快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投入狂欢,就是晃动身体、尖叫、甩手什么的,萨波也跟着一起做了。

这首歌的名字叫做Friday I’m in love,大屏幕上满是中间长着刺眼的心形在到处乱飞、迅速地旋转,无数的手在萨波的眼前晃动,女人和男人都在跟着快节奏的旋律扭动着、尖叫着。简单的歌词和旋律不断地刺激着萨波的感官,他想要再去一趟厕所,刚才摄入的酒精正在上涌。

他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才会吓到旁边一个大叔,那个人操着一口苏格兰口音极重的英语问萨波:“喂,你还好吗?”

“噢,好的,好的……”萨波捂着嘴,一阵头晕眼花,他极力想证明自己还能走路,结果下一秒就脚下一软,意志瞬间地被抽离地摔了下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个大叔喊道,“必须有人带你出去。”

萨波扶着座椅勉强站起来,他又想再次证明自己没事,但是那位大叔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萨波睁大眼睛,用力甩开对方的手。

“离我远点!”他叫喊道。

这声音成为欢呼声中极不和谐的插曲,终于引起了另一边年轻男人的注意,他瞪了一眼萨波后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挥舞的双手也放了下来,他犹豫地看了看舞台,最后又看向萨波。期间萨波一直捂着额头,露出懊悔的表情,只想立刻找一条缝钻进去。

“来吧,我带你出去。”年轻的男人朝他伸出了手,但是在萨波搭住他之前,他没有先一步揽住萨波,萨波很感激他给自己的几秒钟准备时间,即便短暂,也对现在的他意义非凡。

男人几乎是拖着萨波走出场外,等到萨波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可以摆脱对方的帮助,自己走到洗手间了之后,年轻的男人还是坚持要看着他,所以萨波不得不让他跟在自己身旁一起进了厕所。接着萨波把自己锁在厕所的隔间催吐,十分钟之后一脸冷静地走出来漱口,他对抱着胸口靠在烘手机一旁的人说:“对不起,这是焦虑症……吃过药之后就会好了。”

男人皱了皱眉头说:“没有人陪你来吗?”

萨波用手掬起水漱口,他从镜子里看着男人,男人的表情又好奇又有些气恼。萨波看了看手里的白色药片,片刻犹豫之后仰头吞下,他解释道:“她生我气了,放了我鸽子。”

“噢,真倒霉。”他突然释怀地挑了挑眉毛,放下交叉的双手,朝他挥了挥手,“来,我陪你出去,再帮你叫辆车。”

萨波马上摇了摇手说:“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已经麻烦了你太多,你还是快回去看演出好了。”

男人举起手机对他说:“可我都帮你叫了。”

萨波重重地皱起眉毛,对于他出于什么原因做这么多余的事情感到不解,于是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谢谢你。”

2

隔天醒来之后,萨波仰面对着空白的天花板看了十分钟有余,接着他利索地翻身下床。他的床没有架子,床垫摆在角落,他每一天都会打扫房间,倒不会积太多灰。床右边有一扇窗,他把窗帘拉起来,看到清晨街道上偶尔闪过的车影。他从一旁摸出一盒烟,开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从他开始抽烟的时候,他就下决心不让周围的人发现他有不轻的烟瘾,所以他只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抽,学校里没人知道他住哪。

他住的这一间公寓一共有一个卧室、一个客厅连带厨房的区域还有一个厕所。这一栋单排公寓楼有七层,只居住着十一个人,没有人互相认识。住在萨波楼上的年轻男人有时候会发起狂来砸桌子,有些晚上他从窗子里看见那个青年带着各种各样的人回到他的住处。他们离开公寓的时间相仿,回到公寓的时间也吻合,一个月能遇见七八次,但每一次萨波的视线都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超过三秒钟,他要忙的事情很多,有些一对耳塞就能解决的事情无须兴师动众。那个黑头发的青年也从来没有向他打过招呼。

在公寓的另一侧有一道渠沟,有人在此掩埋违禁物品,一些医用针头和注射器。笨手笨脚的白鸽从来不来这一带,但萨波时常见到渡鸦在此张开双翅,于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胆子大得直接飞到他的露台上隔着玻璃窗,监视着萨波。

之后萨波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英国早茶,用了两袋茶包。他上下颠动茶包,三棱锥的茶袋在水中不断翻滚。他看向客厅唯一的一张长沙发,想起昨天那个年轻的男人坚持把他送到了公寓楼下,甚至执意把他扶到了楼上,结果他在楼道里爆发了一阵过呼吸,弄得像个哮喘患者一样差点昏厥。那个男人给他找了一个牛皮纸袋,让他对着袋子呼吸,他很快就好了,疲倦不堪地躺在沙发上。那个男人问他还好吗,他说很好、很好,然后对方就离开了。

距离上次失控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一段时间一系列不顺心的事情不约而同地来了一个大爆发。前些日子他的包里被人藏了大麻,接着被发现了,罚了好几百另当别论,原本清白的档案上也被记了一笔。从那时开始,糟糕的事情纷沓而至,在兼职助教的时候他改错了好几篇论文,搞得被这些人给围堵在办公室门口,处理完这件事情浪费了他好几天。好不容易得了空,公寓的排水管又出了纰漏,他打电话叫人来修理,结果被人敲诈了一顿,他只好花了钱解决这事情。最后他还得罪了克尔拉,他的学生会副会长,因为他很少理会她除了公事之外的私人邀约,好不容易答应一次还搞砸了她的演唱会。

萨波为这一切感到抱歉,他克制地喝了一口茶,大脑因为处理这些信息而发出疼痛的信号,他坚持了一会儿后还是向自己脆弱的身体投降,打开柜子的第二层,向整排的药物求救。他吃了安定,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药效慢慢发挥,一股阴柔又凶猛的力气从他的体内涌向他的四肢,萨波靠在洗水池边,他的渡鸦在阳台上凝视着他并发出聒噪的叫声,他顶起自己的眼皮,回望向那只渡鸦,同时吞下了抗抑郁药,以及胃药、肾药和维生素。

手机在他的口袋里震了两下,是哈库发给他的短信,问他今晚要不要一起出来见面,放松一下。哈库是他的空手道教练,一直对他关爱有加。碍于社交规则,萨波回复他:可以。哈库说那么今晚就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旁边见面,那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吧。虽然萨波有点头疼,但还是迅速地打字回复道:好的,我很期待。

接着他倒了一杯牛奶回房间,打开电脑,反复开关着浏览器,在搜索框内输入unnamed,他很快就发现他们的个人网站,黑白的装饰并不花哨,但也不够吸引人,一旁的索引通向他们成员的个人社交账号,还有一个留言板。萨波点开了留言板,打了几行字,谢谢昨晚帮我、抱歉,之类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发出去。他看着主唱的照片——昨天送他回来的那个年轻男人,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他的facebook。他并不是特别活跃,平均每周只会发四、五条信息,大部分和音乐演出有关。萨波一条一条地浏览起他的状态,怀着古怪的心情企图寻找自己的痕迹。当然他最终什么都没找到,但还是盯着男人头像上灿烂的微笑看了很久。

下午的时候萨波给克尔拉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大致和道歉有关。即便他已经忘了克尔拉在气什么,脑袋里只有缥缈的概念,一种可有可无的忧虑。克尔拉和萨波有将近十年的交情,克尔拉小时候去萨波家兜售饼干的时候他们便认识了,她住在距离萨波家不远的孤儿院里,在里面养成了好强的性格,她曾经打哭了好几个想要霸凌她的男孩,但从没有赢过萨波。这么多年以来,她似乎养成了一种照顾萨波的观念,或者其它什么的。不管他需不需要这个女孩的关照。萨波想。总之不应该惹她生气。

一个下午都没有得到克尔拉的回信,到了六点的时候萨波便出门了,他搭肮脏的地铁,结果在地铁上看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走神搭到了时代广场。他走回麦迪逊的时候遇到了正在抗议的黑人团体,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从缝隙中钻了出去。

到露天酒吧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十分,遇见哈库的时候萨波表示了自己的歉意,好在哈库并不对此介怀。他向酒保要了一小杯白兰地,捋了捋衬衫上的褶皱,坐到哈库对面。

“你最近感觉还好吗?”哈库问他,他今天穿了一套蓝色的西装,人高马大的,留着一头及肩的卷发,总是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萨波喝了酒,说:“没什么特别的。”

哈库露出认真的表情看着他,萨波不自在地扭过了头,为了找话题,萨波提起昨天来看演唱会的事情,但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只字不提。

“我知道他们,他们会一直在这边连开三天的演唱会,你看这里的人大半都是他们的歌迷。对了,你还记得甚平吗?”

哈库的眼睛很振奋地闪了一下,萨波点了点头。他记得甚平是哈库的好友,他们都来自南美的。萨波甚至见过一次甚平,他是负责曼哈顿12区的警察,但是休班的时候喜欢在清吧表演萨克斯,这好像也是他身为警察获得消息的重要渠道之一。

哈库说今晚甚平正好在这里表演,七点半左右就会在角落的舞台上出现,这也是他今晚要请萨波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管甚平叫做老大,就像很多南美人一样,并且认为甚平吹奏的音乐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萨波表示了赞同,哈库又很欣慰地点了点头。

七点钟又三十分,甚平如约拉开舞台后的幕布往前一步踏上了舞台,聚光灯打在那张严肃正经的脸上,那一对有些卷曲的眉毛皱了皱,眉毛下面黑豆般的眼睛仔细地环视了一遍全场。那时候他穿着套黑色的西装,显得身材更加魁梧。看到他,台下好部分人拍掌欢呼了起来,好像旋律已经回响在他们耳畔,站在黑暗里的观众已经开始按耐不住地舒展身体了。

甚平拉了拉领口,咳了几声,说道:“谢谢大家临场……我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今天拉来了一个大忙人,这小子等等就要去当别人的暖场乐队主唱,但现在他会在这里和我合奏一首。”

话音刚落,从幕布后面又钻出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黑色紧身牛仔裤的年轻人,他像一匹良马般昂首阔步地走到一旁的钢琴前,将挡住眼前的碎发撩开,征求般地与甚平交流了眼神后朝着台下露出一口白牙。

每当有人叫他的名字“艾斯”,他就朝台下露出一个踌躇满志的笑容,他很年轻,那么有活力,一举一动都那么容易牵动别人的心,就像跳跃在干柴上的火焰,骄傲而快乐。

于是他们合奏了一首Yesterday once more,还有另一个有着大胡子的人抽着雪茄在另一旁慢悠悠地替着他们打架子鼓。一开始按下琴键后,他慢慢地唱了起来,模仿卡彭特低柔轻和的嗓音,又透着男人沙哑的嗓音。灯光下的人群摇晃着,闻着酒精、香水和食物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轻轻和唱的声音融化在空气中,配合着钢琴与萨克斯风的奏乐,如同落日夕阳,沙滩边的海水冲上礁石,将人拉到静谧的角落,退回过去。

萨波看了一眼艾斯后,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双腿上搅在一起的手指。他不知道自己的双颊已经涨红了,如同饱满的石榴一样快要流淌出鲜嫩的汁液。他的手指在桌子下神经质地挥舞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使他浑身打颤。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灯光在艾斯的脸颊上打下睫毛的阴影,浅棕色的雀斑点缀在他并不突出的颧骨上,他结实的手臂下他灵巧的手指在琴键上慵懒地徘徊。在卡彭特的音乐中,如同一个流连于过去街道的美丽少女,眼里带着使人心疼的忧郁。在他的演绎中,那位少女轻轻地蹦跳着,忧郁的同时也带着浑然天成的机灵。

这首歌唱完,所有人都给出了热烈的回应,艾斯似乎兴致很高,坐在原地又和鼓手一起演奏了一首披头士的Hey Jude。艾斯柔和的声线沙哑地唱出优美又无奈的歌词,即便简单的乐器并没办法完全演绎这首歌,但听众都很享受,甚至不约而同地在高潮部分充当了合唱部分。

这两首歌演奏之后,艾斯站起来,脸上涨满喜悦之情,他抿了抿嘴,两颊的肌肉鼓了出来,接着他眯着眼畅然地笑了,看了一眼甚平,甚平一只手抱着萨克斯风,另一只手朝他摆了摆:“很好。”

艾斯走下台,台下的听众朝他伸出拥抱的双手,但两节的阶梯艾斯走了一节,回头看了一眼甚平,甚平站得笔直,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一句话。人群发出太多声音了,萨波听不清楚,但是他从甚平的嘴形判断,他说的是:Ace it!(拿下它)。

艾斯像旋风似的穿过人群,一边笑一边蹦跳着,躲避别人伸出来的双手的样子就像是跳舞。当他经过萨波的桌前,萨波浑身僵硬地低着头,但艾斯当然没有为难萨波,他可能甚至都没有认出萨波。

装在出口的铃铛发出叮当两声,萨波喝了一口白兰地,呼出一口气。他紧紧地合上双眼,耳边响起萨克斯风成熟的音色和人们互相交谈的声音,但他还是能从黑暗中看到艾斯弹奏的身影,懒散的黑眼睛、颧骨上浅褐色的雀斑还有那双灵巧的手。

“他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哈库的声音打断了萨波的冥想,后者猛得睁开眼,望着哈库,哈库正气凛然地抱着胳膊肯定地说:“艾斯先生,一定会有所作为的。甚平老大中意的人绝对不是平庸之辈。”

这句话使萨波并不愉快,但他还是勉强点了点头。他想让对方不要老是那么严肃,但最终还是没开得了口。 

晚些时候,萨波和哈库都喝得有点醉了,音乐很美,气氛适宜,萨波觉得快乐,但克尔拉的短信来了,她说自己想了很久,需要萨波更重视她,很多事情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

萨波想如果给哈库讲这件事情,他可能也只会觉得克尔拉是个好姑娘(他们一起上空手道课),甚至还会搬出让萨波好好对待克尔拉之类的话。实际上,哈库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反而理解地摇了摇头。他说相处得久了的人总觉得自己有必须照顾对方的义务,但你不需要别人照顾。

萨波轻轻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不需要别人的照顾?”

哈库肯定地点了点头。

萨波对着他露出了一个优雅的笑容,说:“你说得对!我希望克尔拉什么时候也能知道这个道理。”

“你不可能老是指着她明白这件事情,你必须和她说清楚。保持积极正面的交流才是延续关系的关键。”

萨波笑着点了点头,对哈库挤了挤眼睛:“你什么时候懂这些了?是不是……?哈哈!”

哈库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起先只是半遮半掩,接着便敞开了来倾诉他对最近刚认识的女友的忧虑。萨波是个很好的听众,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只会在恰当的时机给出意见。

十点多的时候甚平结束了演奏,哈库想要介绍甚平和萨波认识,萨波立刻说自己喝多了不想在他面前丢脸,并且推掉了哈库想要载他回家的邀请,先一步走出酒吧。

夜晚的纽约仍然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活力,一阵晚风从大厦的缝隙间俯冲而来,萨波眯起眼,往右边看了一眼麦迪逊广场花园,在那一栋方形的建筑的阴影中,许多人零零散散地靠在墙上,各自抽着烟,但其中一个人脚边掉的烟头最多。萨波定睛一看,发现穿着黑色短袖上衣的男人正是艾斯。他蹲在地上按灭了一根烟,双手架在膝盖上朝外面直直地伸出去,不一会儿,指尖里像是变魔术一样又亮起了一根烟,在第七大道两侧灯火辉煌的大厦间,他迷茫地左顾右盼。

隔着一条马路、两排栏杆、一个地下铁、一个流浪汉和一打路人,萨波站在原地凝视着艾斯,直到对方同样转过来看着他,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艾斯便继续低下头抽他的烟,萨波则走向第七大道三十四街的地下铁,打算回去喝点绿茶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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