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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艺术家 By Katt

要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梦,寐罗几乎已经淡忘了尼亚。
当然忘记是不可能的——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个与自己同住四年的大学室友。他只是因为已经很久都没再见尼亚而几乎淡漠了那个人而已。有多久了?十年?十三年?还是十五年?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们分开的时候似乎刚刚二十一岁,那么就是……十六年了??
上帝。他感到吃惊。他已经这么久都没有再见过尼亚。而过去他们整日陪伴。
但那只是学生时期的事。事实是大学毕业以后他们就失去了与对方的联系。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得以继续学习绘画,而尼亚却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连寐罗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为那不过是场小别而已。
可就在刚刚那个梦里他又见到了尼亚,他梦到他们两个坐在客厅里边喝咖啡边聊天,就像过去的日子重返,他们仍然是年轻气盛的学生,他们的性格也正如外表所表现出的:尼亚的穿着总是干净平整,而他的总是皱巴巴地染满颜料。当然,尼亚从不介意他的不修边幅。尼亚似乎没有什么介意的,他本人一向都是那样。他们喜欢喝着咖啡聊天,在不太忙的时候——或者说是在他们两个暂时都不急于画画的时候,又或者是他们需要放松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谈论很多问题。但有时候什么也不谈,只是坐在那里喝咖啡,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尼亚是个安静的、并且需要很多安静的人。
艺术系的学生往往是两个极端——要么狂热激情,要么沉默内敛。
他们两个的性格刚好是如上两种,并且由他们的爱好也足以体现:他喜欢油画,尼亚则偏好素描。他喜欢看尼亚观察石膏雕塑时的表情,眼神凝重,嘴唇紧抿,神情一丝不苟,动作迅即有力。尼亚的作品当然是没得说的,他们两个虽然兴趣不同但始终是彼此强劲有力的对手——在每次布置的作业或考试或竞赛中,他们经常旗鼓相当,而恼人的是尼亚总会略胜一筹。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拼命,哪怕只要一次超过尼亚——可这个愿望从未实现过。
这种压力是明显的,沉重的,无法抹煞、难以漠视的;而每一次暗地里的较量都会引起他的高度重视和极度忧虑——他几乎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些可怕的较量带给他的都是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番让他精疲力竭的角斗中他所付出的与尼亚所付出的比例相差之大,他总要全力以赴甚至超常发挥才能勉强和尼亚打个平手,而尼亚却能够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他厌恶这种状态,更厌恶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认定他和尼亚天赋相当——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远远不是。他总是提心吊胆、焦虑不安,唯恐任何一次落后尼亚太多,更深恐被其他的学生追超越,即使他已经具有足够打败他们的聪慧和勤奋,或许还要加上那一点点灵感。而尼亚呢?尼亚是依靠什么稳稳占据几乎是坚不可摧的第一宝座的?聪慧?或许是;勤奋?或许是;灵感?或许是;什么都有可能,任何都是理由,有时他甚至会觉得尼亚那卓越的成绩很可能来自那夜晚的冥想——每个夜晚,当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睡觉,他听着从尼亚那边传来的平静的呼吸声,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反复揣摩思虑尼亚在想什么——他知道尼亚向来睡得很晚,那宁静的、淡淡的却又始终以同一频率持续着的平稳呼吸会一直在房间的另一侧存在,直到他睡着为止。许多学生在失眠时会选择做些什么,看看电影,听听音乐,聊天,喝酒,要么就继续画画,一直画到想要睡觉为止。而尼亚对付失眠(也许根本不是失眠而是他并不需要太多睡眠)的方法是躺在床上冥想——他认为那是冥想,出于直觉。尼亚似乎在专注而郑重地考虑某些问题,某些他可能永远没法知道是什么的问题。他不屑于去问尼亚,尼亚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他们在日常方面的交流很少,几乎就像两个陌路人。而有几次——他不得不羞耻而痛苦地承认,对于自己的作品的缺乏信心和自我怀疑,使得他只得低声下气地将画稿丢给尼亚,装作随意问问的样子让尼亚看一眼,尼亚当然不会为此而嘲笑或讽刺他什么,尼亚只是接过去仔细审视一番,然后帮他做些改动,再还给他,甚至不需要太多语言。但这已足够让他认败。他无法修改尼亚的作品,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残酷问题,这是他的能力不及的确凿证据,也是他始终无法攻克的一个难题。对他而言尼亚就像一个坚固的堡垒——他永远只能徘徊在城堡的外面无法进入其内,更无法攻破它。
假如尼亚是个普通的人——他一直这么认为——假如那样的话,事情或许就容易得多,假如尼亚像其他学生那样——譬如托尼、菲利普、托马斯或者杰恩,或者说更像正常人一些,说不定他就不必在打败尼亚这件事上下如此之大的功夫和精力,并最终也未取得一个真正让他满意的结果,使得这番努力看起来几乎是徒劳无功、无济于事;但这也并非没有好处,与尼亚的竞争虽然给他带来无尽的压力与恐惧但同时也在难以预计的程度上提高了他的敏锐感觉与高超技巧,他的任何进步都是在竞争中取得的,一个好的对手要远远胜过数十个好的朋友——对此他深有体会。而每次考虑到以后他仍然不免忧虑,他知道尼亚很可能就是那个要与他一辈子竞争下去的对手,尼亚的轻松自如与他的殚精竭虑的对比对他永远是种巨大的嘲弄与耻笑。他既痛恨认输又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自叹弗如,这种情绪让他更加烦躁焦虑、难以平静,即使他上百次地自我说服大可以无视尼亚而自由地发展自己,可他还是做不到。他做不到。他无法忽视尼亚那总是停在前面的身影,更难以止住追的脚步。他感到尼亚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即使尼亚从不流露这种气息,可他还是感到被严重地束缚压迫。而尼亚呢?也许尼亚该因为轻松胜出而扬扬自得,但他却从来看不到尼亚露出这种表情。
尼亚似乎并不愉快。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就是这么觉得。
也许并非是不愉快,而是不满足。
尼亚就像一个攀登者,已经征服了在其他人眼里望尘莫及的高度却仍然不肯满足——他的不肯满足并非源于他的贪婪,而更像他不需要这种满足。也许该说他的目标并不在于爬得多高走得多远而在于——在于什么?他想他也不明白。至少那时他不明白。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他记得有一次跟尼亚谈话,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或是最后几次中的一次——总之那次谈话距离毕业已经不远,而他们作为室友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机会也已经寥寥无几。那时他并未想到这个。他的意思是,他并不知道尼亚将要就此消失,彻底销声匿迹。
谈话是由他开始的。「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说说嘛。」
「说什么?」
「说说你在想什么。」
尼亚笑笑,没有回答。
「你总是拒人千里。」
「怎么会。」
「就像你不在这里。」
「也许是。」
「你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呢?在吗?」
「应该在吧。」
「尼亚,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唔,是吗?」
「你都不好奇是什么不一样吗?」
「也许只有你这么觉得。」
「不,你的确是不一样。」
「你也是。」
「我不是。」
尼亚稍稍皱了下眉,眼睛望着杯子,再次陷入了某种沉思中。
他无聊地用指节轻扣桌子,继而又一手托住下巴,看着尼亚。
「我总是觉得……」
「什么?」
「你在预谋造就一个奇迹。」
「嗯?……你说我吗?」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呃,……我不知道。我只是……」
「你想看到奇迹?」
「……也许是吧。」
他耸耸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这种话。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他想要看到奇迹吗?可他想要看到什么奇迹呢?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或者他想说什么。他看看尼亚,对方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他,似乎试图在他脸上找到某些至关重要的问题答案。
「你在看什么?」
「你。」
「我?」
「对。」
「为什么?」
「你喜欢画画吗,寐罗?」
「当然!难道你不喜欢?」
「我?……喜欢。当然。」
「然后呢?」
「你想过以后将要怎样?」
「继续画。画一辈子。我想要成功。」
「成功。……在你眼里什么是成功?」
「唔……普遍意义上的吧。」
「具体来说……?」
「庸俗点说就是闻名世界,狂妄些就是名垂史册啰。就像那些大画家一样。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们非得成为大明星不可——我知道我们没法超越米开朗罗、提香、凡高、高更之类的……但至少也得掀起一阵属于我们的热潮。想想看,我们这么狂热是为了什么?我们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哪怕一点点属于我们的东西吗?要是在这样一番努力之后都得不到半点我们渴望的结果,那这番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尼亚点点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
他看着尼亚。「那么你呢?你不想要成功?」
「不,我想要。」尼亚放下杯子,声音不高不低地回答。
他有点吃惊,对于尼亚的直白。「你也想要成功?真的?」
「唔,谁不想要成功呢?」
「那你觉得什么是成功?」
「我……也许还没想好。」
「你不想继续就这么画下去?」
「想。但我却又觉得……」
尼亚停了下来。
「觉得什么?」
尼亚摇摇头,沉默不语。
「告诉我嘛。」
「没什么。」
「真小气。」
「不,这不是小气。」
「为什么不是?你从没拿我当朋友。」
「当然不是。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可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实话说,寐罗,……我对自己似乎同样一无所知。」
「开什么玩笑。」
「我说真的。」
他疑惑地看着尼亚。对方脸上没有开玩笑的影子,当然他知道,尼亚向来不是那种喜欢开玩笑的类型——假如尼亚说什么,那么就是什么。尼亚不开玩笑一方面因为他不擅长,而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尼亚从不明白为什么要开玩笑。假如尼亚找不到做一件事的理由,或是目的、意义何在,他就从来考虑不到去做。尼亚就是这种人。你可以说他简单之极,也可以认为他头脑死板,但他一直就这么活着——而且今后也将要这么一直下去,不会改变。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朋友,尼亚?」
「不,我有。」
「别骗人了。我从没看到过你真心想要跟谁交往。」
「要是你这么认为,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寐罗。」
他愣了几秒。
「你是说——」
「至少你是我的朋友。」
「你……呃,说实话吧,尼亚,要不是我们住一起,你是不是也不会跟我交朋友?」
「我不知道。也许吧。但我从没不在意我们之间的感情。」
「感情!你用感情这个词?」
「对。」
「我们之间的……?」
「友情。」
「友情!」
「友情。」
「上帝。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跟我交朋友。」
「现在你知道了。」
「你将要为这份友谊做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什么都不做。」
「哈,这也叫做交朋友?」
「你将要为此做什么呢?」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想要什么。」
「那也许我跟你一样,什么都不做。」
尼亚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想要说什么?」
好半天过去,尼亚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没什么。我忘记了。」
尼亚在谈话时似乎是个相当漫不经心的人。
他们喝完咖啡,接着转头又去忙自己的事。
之后不久他们那一届学生便期满毕业,各奔前程。一番毕业典礼狂欢之后,他登上了飞往伦敦的航班,和昔日同窗们挥手道别,也和尼亚道别。他很高兴在毕业之前听到尼亚谈起他们是朋友的事,坦白而言他真的没期待过尼亚将他当作朋友——这并非愚蠢的自轻自贱,像尼亚那种人,就算是上帝现身也不太可能有把握能引起他专心致志的一瞥。他好像一直魂游天外,完全不像地球人。寐罗索性一直当他是株植物——缺乏感情,缺乏激情,缺乏热情。然而他的确感到受宠若惊,和尼亚分别时他甚至有点恋恋不舍。他本以为尼亚也会选择考取一所更棒的艺术学校继续深造,至少就尼亚的水平而言那不是什么困难,可尼亚没有。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此以后尼亚就消失了。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从所有人的视线里,从所有人的范围中,他一言不发地躲藏起来(几乎有点像恶作剧),没跟任何人道别就进行了自我隐匿。当寐罗假期回来参加大学同学的聚会时,对于尼亚没有出现的事他既有点意外又太不意外——他知道尼亚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也从不参加。可对于尼亚下落不明的事,他吃惊不小。
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
——何况那不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的意思当然不是尼亚足够异常得引人瞩目,而是作为一个颇有前途的画家,尼亚这么自甘自愿地隐姓埋名不露声色既不可能也讲不通:难道他不再画画了吗?难道他的作品从不显露吗?难道他一次画展也不参加吗?难道他已经彻底隐遁于世了吗?可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
于是年复一年,当每一次的聚会都少了那个人,并且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始终处于空白,寐罗慢慢接受了这个始终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结果——虽然他对此仍然不能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可事实总归是事实。对于事实,他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并非他甘愿置之不理,而是他能够做的似乎只有选择逐渐淡漠直到置若罔闻。可话说回来,尼亚真的拿他当作朋友吗?哪怕只是一天?只是那一天?他们面对面地喝咖啡时,那个时候,他们是好朋友吗??
就他本心而言,也许他将尼亚看作敌手的成分更多。他也不得不坦然承认,尼亚的消失对他来说像是卸掉了一直沉沉压在心头的重负,当他在战战兢兢、惴惴不安中等待了许久也没有见到任何属于尼亚的作品或是类似于尼亚的作品出现,他那颗始终不能平静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而就在这番终归于宁静喜悦的轻松中,他不再被尼亚的存在所威胁,也不再为自己总是出于对尼亚的抵触而对自己的作品缺乏信心,甚至不再担心作品的风格不够好,他突然间失去了一个对手却获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在他面前展现开的是如此宽广的前景,他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挥洒他的梦想与渴望,而再不必担忧有人在对面沉默地对抗着他。
一切阻力与障碍都消失了;他获得了解脱。并且轻而易举地,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该感激过去那些年尼亚所给他的压力所带来的一切,否则他就不会拥有这样多的灵感、这样奇特的构思与这样出色的技巧;可正因为这一切都是尼亚的『逼迫』所致,他感到自己始终没能摆脱尼亚——而在他突然梦到尼亚的早晨,那个人的面孔就这样真切地侵入他的脑海。
在这个早晨,寐罗刚刚和第四任妻子分手——许多手续还没办好,一大堆要忙的事让他焦头烂额——谁知道当时他又被什么冲昏了脑袋,从求婚到离婚只有短短七个月的时间。
他似乎越来越轻浮、烦躁和容易厌倦,对此他又烦恼又无奈——人们似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明知结婚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期待却还总是压制不住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所以即使他能够感觉到爱情与婚姻于己而言已无关痛痒,可他还是容易被年轻漂亮的女人所吸引,喜欢逢场作戏和浪漫邂逅,他的艺术才华和俊朗外表总是接连不断给他带来丰富多彩的艳遇,而名声煊赫的画家头衔就是无须展示的魅力,更何况他天生一副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脾性——艺术家的心境永远不会衰老,因为艺术本身就不会衰老;这正是艺术的魅力所在。
他刚起床没多久就接到了凯瑟琳的电话。
离婚手续。财产划分。尚未出世的孩子。……
他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给自己倒满一杯,一边听着可怜的女人在那边哭哭啼啼喋喋不休,『为什么你这么容易喜新厌旧,我做错了什么,孩子怎么办……』
上帝。要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至于结婚四次。
他用一个小时倾听控诉和好言抚慰,刚刚挂断电话又接到画商的电话,询问举办画展的事,他推说最近太累没有精力,三言两语敷衍了事,接着又是某个杂志社的编辑打进来……一个上午差不多就在左一个右一个电话里荒废,在最后一个电话里他拒绝了朋友的聚会。
当寐罗关掉手机的时候,他考虑着自己是否该换一换环境。
这里实在太嘈杂、太混乱、太让人头痛和恼火。
可他去什么地方呢?又有什么地方是安静的?
于是他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梦来。他想起他和尼亚曾经一起住过的公寓,也许那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而尼亚就是最安静的室友。他突然意识到十六年的时间如流水般匆匆逝过,几乎转瞬之间的事;在这漫长的时日里他已经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愿望——学生时期的愿望,成为一名名气响亮的画家,才华横溢绯闻不断,倒是很符合一个艺术家的形象,可尼亚呢?
他甚至连尼亚是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而尼亚本该是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
他越来越焦躁起来。
他甩甩头,动作仓促地点了根烟叼在嘴角,倚着窗户,望着外面。
冰天雪地的一片苍白带着令人绝望的苍凉。
寐罗慢慢地、忧郁地抽着烟,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去见凯瑟琳?去办那堆麻烦手续?去跟画商谈论下一次的画展或者接受某个记者的采访……还是去参加朋友的聚会??
他该干什么呢?
尼亚在哪里?
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让他不由得微微一愣。
尼亚在哪里?
他又想。眉头紧蹙,百思不解。
一口烟呛进喉咙,他咳嗽着扔掉烟,走到餐桌旁拿起杯子灌了口啤酒,眼睛落在一旁那摞还未打开的报纸上——已经不知道是几天的;他随意扫过一眼,一个主意突然闪过脑海。
很快寐罗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寻找尼亚的消息。
他决定找到尼亚。只要尼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几天后,开始有来自各处的电话打进他的公寓。他一个又一个不厌其烦地耐心接听,先搞清楚对方跟他寻找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有些像是的话就记下一切有关信息。许多人声称曾接触过那个灰发灰眼的年轻人,不管那是杂货店老板还是工艺用品店的店员,或者送外卖的小伙子,打扫街道的清洁工,固定在几条街道上溜达的流浪汉,咖啡厅的女招待,女学生,形形色色的人打来电话给他提供琐碎无用的线索,寐罗一时变成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接线生。他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因为各种各样的虚假消息激动不已地跑出去却又两手空空地失望而归;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据某些人所说,他们见到的那个人几乎是尼亚无疑——他们做过那个人的模特,这当中有各种职业、各类阶层的人,由他们的描述来看,尼亚始终在坚持画速写。但他们却仅仅是见过尼亚,而无一知道尼亚到底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那些作品不见踪影。
他很长时间都没再画画也不再接触朋友,他的生活暂时已经与过去切断联系,对外界他只是宣称自己需要休息,可实际上他知道那与现在的一切无关——他只是在寻找过去。好像不能找到尼亚就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之前的日子,简单地说,是他感到厌倦了。就像他过去厌倦每一段恋情,每一张脸孔,每一种场合;无论是什么,一旦接触过久终究会感到厌倦,何况那些本身也并不具备让他为之发狂的理由——甚至现在他似乎对画画也感到厌倦了。
这样不知疲倦地折腾了足足有八九个月之久,终于有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苍老;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七十岁上下的独居的老人。
——我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不是他。也许不是,那就算了,你就当作我老眼昏花看错了。要是你觉得有一点点像的话,我想,那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很有礼貌,微笑起来的模样有点像孩子,另外,说话的声音非常文雅。他是灰头发灰眼睛没错,虽然灰头发灰眼睛的人多得是,不过假如有一个灰头发灰眼睛的人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话,那个人就只能是他。和他的接触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一切还是记忆犹新——我还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他的样子,当时他大概只有二十岁,非常年轻,他曲折地通过几个人找到我,想要租下我负责照管的地下仓库。那间仓库属于我的哥哥,他原来是个房地产商,因为生意上的合作关系去了国——然后在那里办了间加工工厂,干得不错,所以一直留在那里,已经大概有二十多年吧。他托我照管那个地下仓库,要是有人租用的话,我尽可以代他作主——可以说那间仓库实际上归我所有。不过始终没有什么人来光顾它,它的地点不好,而且非常破旧。可即使是这样,租下它也需要一大笔钱。你知道,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愿意拿出大笔钱租一个仓库的人都很让人难以理解。而那个年轻人,他从不说他做什么用,只是恳求我租给他——不管我怎么问他也不吐露实情。我说那好吧,孩子,你要是非要不可的话也没什么,不过这可足够你承受的,你知道每个月能放下上百吨货物的仓库费用有多惊人吗?他说他手里有笔钱,可以先租一段时间——所以,我租给了他,租期是四年。四年以后他又要求续租,但他手里没有那么多钱,他希望我能宽容点给他些时间;我得说,我天生不是个刻薄的人,我也不是非要指着那高利贷似的租金过活,可我总要知道他在干什么,是不是?于是我说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不过这次你必须要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他很犹豫。看起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他在做些什么的事,最后他说,他在努力造就一个奇迹,只是他还需要时间。他只肯说到这里就再也不说了。我觉得这个回答实在不能让我满意。我本打算拒绝他,不过或许是上帝眷顾,当他不久后拿着好不容易凑齐的钱找上我的门时,刚好那天我的哮喘病发作,差点死在家里,要不是他去得巧或许我早就进了火焰车——是他救了我一命,不管那是不是偶然,至少我乐于把那看作上帝的旨意。我可不是个稀里糊涂的老家伙。我告诉他,他乐意用多久就用多久,反正我一个老人家抱着一堆钱也没什么用——他欣喜若狂。打那以后他就一直致力于他的『奇迹』——但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他所谓的奇迹到底是什么。开始他一年会看望我一次,但后来越来越少,现在我想也许我们已经有五六年没再见面了,可我知道他还在那里,他一直都在那里,一直都在。虽然我从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当天下午,寐罗就按照老人给他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地下仓库。仓库的几个入口早已经被堵死,只留下一个——沿着缓车道通向一扇斑驳的铁门,仿佛通往一个遥远而危险的异地。
敲门的时候寐罗很紧张,唯恐来开门的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他已经能够确定那个神秘兮兮的家伙就是尼亚没错,何况能够说出『奇迹』这个词,尼亚之外的人的可能性已经是相当之低了。他吃惊于尼亚竟然还记得当初的谈话,他本以为对方并不会在意那些。
过了许久,伴随着吱嘎作响的声音,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意外却又不意外地,他看到了尼亚。
对方已经全然褪去当初的学生气,而代之以更加沉默的成熟与凝重的气息,忧郁沉静的眼神依旧,且平添一抹与世隔绝的超然色彩,仿佛已经不再属于地面上的存在一般,而只是一株更为阴暗晦涩的植物——生长在地下的、黯淡的沉默的植物。而生命力却异常惊人。
尼亚看着他,好长时间没出声,就像一时没能认出他是谁。
可他知道尼亚不会认不出他;他猜在看到他的同时,尼亚就已经知道了。
「寐罗。」尼亚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看着尼亚,原本以为会很尴尬的开始却并不困难。「我没打扰你吧?」
「不,没有。……进来吧。」
尼亚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波动,既没有看到他的惊喜,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悦,而是异常平静,好像他的前来拜访毫无异常可言——他不由得感到失落,对于尼亚如此简单的回应;而对于接受尼亚的邀请他一时竟又心存疑虑。他不知道尼亚到底在忙什么,他比那个老人更急于知道答案——可眼下突然到了可以解谜的一刻,他却又退缩了。他突然害怕起来。那种感觉,久已未有的那种感觉再一次席卷而来,轻而易举让他记起那些被尼亚的强劲有力所威胁和挑衅的时日——甚至在他已经获得属于他的成就之后仍然不能摆脱的,只有尼亚能给他带来的决定性与绝对性的压力,那让他的神经绷紧,内心抵触,他突然对于走进尼亚的工作室充满难以言喻的惊慌与惶恐。这扇如此轻而易举就为他敞开的大门,就这样在他目前毫无悬念地敞开——而他当然知道,或许除了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走进这扇门的权力。
那么,他到底要不要进去,去寻找一切秘密的答案?
他站在门外,表情犹豫地看着尼亚,迟迟没有迈步。
「进来吧,寐罗。」尼亚边朝里面走边说。
「我找了你很久。」
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想也是。」
「唔?」
「能找到这里,需要一长段的时间和耐心。所以你必须要知道结果是什么。」
寐罗顿时心下释然。虽然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仿佛将时光一瞬间拉近,让他又重新回到当初和尼亚同住一室的亲密时光。不用多一个字的废话就足以道明一切。只有尼亚能够这样,无须他的任何解释就能知道一切。只有尼亚能够这么地……像他自己一样地了解他。
他再迟疑几秒,终于迈步跟随尼亚身后走了进去。
一段暗的长长的甬道通往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与地上无关的,纯粹地下的世界。
寐罗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空旷广阔的地下美术展,一个专属于尼亚个人的展馆,一个足以震惊世人的蓬荜生辉的绘画世界,那惊人一幕的出现并不稀奇;然而这里一张画都没有。
这里有另一个奇异的世界,活生生的另一个奇异的世界——一个雕塑的世界。这里如同艺术宫殿般地兀立着许多沉重的不同材质的塑像,石膏像,大理石像与砂石像,甚至木雕。那些酣睡的或是昂扬的,安静的或是活跃的,优雅的或是热情的,冷酷的或是单纯的,如同由上帝之手造出的另一个伊甸园,那形形色色的生物与静物,仿佛全部是因自然界里的生命化为大大小小的雕像,而使得这里犹如成千上万个惊人的刹那、完美的定格,因为云集着由诺亚方舟之中飞腾与奔跑而出的一切生物而形成的无数个震撼人心的瞬间并凝固成眼前这一刻令人屏息凝神的壮观。这个生意盎然新鲜活泼的世界,这群触目惊心丰富万变的雕像,以不可抵挡的猛烈之势席卷了寐罗之前的一切疑虑;当他的目光落在默默地站在一旁,跟随着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作品的尼亚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谁告诉他他所得到的那些只占据了这些的几成?
「这些……都是你亲手雕的?」
「对。」
「尼亚,」
「什么?」
「……没什么。」
他将目光从尼亚那脏兮兮的衬衫上移开。
尼亚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衫,嘴角难以觉察地轻轻动了动。
「你一直住在这里?」
「对。」
「就为了雕这些?」
「对。」
「为什么?」
「只是想这么做。」
寐罗沉默了几秒,慢吞吞地在这个地下世界中走着,仔细凝视那些形态各异的雕像——高大的神像与玲珑的生物,神异与真实结合的奇妙,笨拙或细腻交相叠措,优雅与强劲混融。热情的生命舒展着,优美与和谐如微笑般隐现,梦境与现实交织,雄浑与精致已经化为真实可触的实在,兽类的敏捷有力,飞禽的轻盈温顺,一草一木都透出与众不同的气质,而汇聚一切美与力量的人类的形象更是显赫而粗重,严肃完美。可这里并非是个神圣的艺术殿堂,触目所及并非全为杰作,顶多十分之一是成品,而大部分,绝大部分却只是半成品,失败品,试验品,甚至是废品。可他仍然感到震撼。虽然尼亚学过画画并且素描的技艺超群,但对于雕塑他却是(应该是)一窍不通;那么他是一切从头起始的吗?在他二十岁的时候??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这太让人不可思议。
他继续走着,在诸多静静伫立的雕像之间踱着步子,几乎用苛刻的眼光审视那些,恨不能从它们身上寻找到可以给他安慰的缺陷或失误;但很快他失败了。他的失败并非出于他找不到那些,而在于即使是那些显而易见的缺陷或失误也同样不给他评论的权力,那非但不能证明尼亚的愚蠢可笑,反而却是一个人独自摸索着成长、坚持不懈地努力的无声的宣示。
他更加感到挫败,甚至感到嫉妒,强烈的嫉妒——对于尼亚所经历的这个过程,包括那盲目的起始、艰辛的求索与现今的获得,他嫉妒是因为他没有,因为他不曾体会过这一切,因为他已没有希望再去像尼亚这样艰辛地自我磨砺,因为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像尼亚这样。
「尼亚,十六年的时间你都在做这些?」
「已经有十六年了吗?」
「假如你从毕业消失那天开始。」
「那么……差不多吧。」
「这真让我吃惊。」
「是有那么一点。」
「决不只是一点。」
「十六年很快就过去了。」
「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做吗?」
「我想是这样。」
「尼亚,」
「什么?」
「为什么?」
「这像……奇迹吗,寐罗?」
「不,它不像;它就是。」
「寐罗,」
「嗯?」
「我知道,你很成功。」
「算是;不过比起你……」
「这些?这些不是什么。」
「不是什么?你认为这不是什么?」寐罗几乎是叫喊起来,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瞪着尼亚,停顿了好长时间,而后略微放低些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到,「这就是奇迹。」
尼亚终于勾起久无表情的嘴角,笑了笑。
「当初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尼亚。」
「我知道。可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
「只是你自己要这么做??」
「对。我想……或许——或许我找到了一些我想要的。在这个过程中。」
寐罗看着尼亚拖着迟缓的步子,在那些矗立的雕像群中慢慢走着,眷恋的眼神依次扫过一尊又一尊深深注入心血的作品,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像是满足又像是挑剔,像完成了什么却又因为得到了这些满足而渴望更多以致如同刚刚开始,没有厌倦,而是渴求,更多更多永无止境的爱和深情,纯真与质朴,隐藏在尼亚灰色眼睛背后的温柔是寐罗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脸上的异样表情——比起那时的尼亚的落落寡合和沉默少言。也许是这样。在这个世界里尼亚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有了一点满足感,而那又促使着他继续向前。这种力量是不可抗拒也无需抗拒的。在这个只属于尼亚自己的世界里,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可以听凭所有的自我情绪主导。没有他人参予,没有第三方介入,没有任何约束;创作者,欣赏者,鉴定员,评判员,都只是尼亚一个人。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生活——这个全部由他自己建造起来的世界,在这里他既是万能的上帝又是卑微的臣民,在这个相对于外面的世界而言所显得异常狭窄的空间里,却存在着更为广阔的天地——完全属于心灵上的自由。
他想起那些来自于尼亚的『模特』的信息。
「你一直在画素描?」
「对,我需要模特,」尼亚说,「很多模特。」
「能给我看看你的画稿吗?」
尼亚走到靠墙的柜子那边,从里面拿出厚厚的几大本素描簿,然后递给他。他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翻开,几乎是贪婪而饥渴地欣赏着那些在面前展开的已久违的尼亚的画稿。
他边看边无声地叹着气。
那些轻柔或有力的勾勒,重重的描绘与反复的修改,寥寥几笔或是精心修饰,几百张,上千张,而这只是一部分——在那边的柜子里,书桌上,床下,一定厚厚地堆积着更多这不够被作者本人爱惜的作品:它们只是尼亚的一件工具,与石膏刻刀并无太大区别的工具。
他无法将它们全部看完。于是他将那些簿子递还回去,虚汗在他额头凝结,让他从内心里感到虚弱无力,头脑发僵。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想象,何以尼亚从不让这些浮上地面。
「你的生活过得好吗?」
「还可以。」
「你的脸色非常糟糕。」
「大概是生活不规律。」
「你多久出去一次?」
「原先每天,后来隔几天,因为我需要画速写,你知道,我得找模特,各种各样的。人,动物、植物、静物。随便什么。但这几年来我几乎很少外出了。也许……两个月一次?或者三个月。因为很多形象不再只需要去描摹,而想象——丰富的想象力发挥着更大的作用。」
「十六年来……」
「对我来说,就像十六天那样短。」
「上帝啊,尼亚。」
「我想,我很好。」
「我想你很孤独。」
「可我并不孤独。」
「因为有这些陪伴?」
「它们就是我的陪伴。最好的陪伴。或者——伴侣?」
「也许比我要好。我已经经历了四次失败的伴侣缔约。」
尼亚忍俊不禁,他回过头看着寐罗。
「四次?」
「四次。而你一次也没有过。」
「说真的,我已经忘了世界上还有那回事。」
寐罗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第一次用客观的、公平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尼亚。尼亚绝对不是个随意就能泯灭于众人的普通男人。那双写满睿智的眼睛是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优雅、从容,似乎永远都能保持那份甚至令人嫉妒的冷静淡漠。毫不偏颇地说,尼亚是个出色的男人,他本身同样富有才华,要取得与寐罗同样的地位并不困难,甚至比寐罗更为轻松;他一向是寐罗的劲敌。可这样的人却摒弃世界上的一切独自在没有任何人的地下世界里埋头过了十六年,没有朋友,没有伴侣,没有爱情,没有家庭,没有事业,没有成就,似乎一无所有,除了这堆或许可以带来声望的作品——可尼亚不会那么做。否则他一早就那么做了。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仅仅为了造就一个奇迹?
「那么以后呢,尼亚?」
「当然还是这样。」
「你不打算……去上面看看?」
「上面有什么很大的改变吗?」
「不,……实际上,没有。」
「那么我已经看过了。」
「可是尼亚……」
「我不是很在意那些,你知道,寐罗。」
「你不感到后悔?十六年,没有交际,没有享乐,没有恋爱,没有生活……」
「就算有恋爱,有生活,又能怎样呢,寐罗?」
「可那些是必要的过程。不过……呃,……说得也是。不怎么样。」
「我想也是。所以……」
「到底是什么驱使你这么做?」
「我心里的一个声音。」
「你心里的一个声音?」
「它渴望看到我亲手造就的奇迹。」
寐罗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
一套熟悉的桌椅,他和尼亚过去摆在客厅里喝咖啡的那套桌椅,除了有点破旧之外别无其他改变;而让他凝滞的不是桌椅引起的遐思而是那个坐在椅子里的年轻人。那个留着参差不齐的半长发的年轻人,一手托着下巴,嘴角轻松愉悦地上扬,眼睛则凝望着对面。他看着那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二十岁的自己,胸腔里顿时泛起一片百感交集滋味复杂的潮涌。
「尼亚……」
「他这样看着我,我就总是听到他说,『我想看到奇迹,尼亚。』」
寐罗身不由己地走上前,停在『他自己』面前,看着那个年轻人。
他盯着『他』——从未这样近距离地凝视和观察自己,使得他有种无法言说的殊异感,他又感慨又惊叹地看着那个雕塑,那双灵气四溢的眼睛,那张年轻气盛的面庞,那双修长有力骨节粗大的手和令他自己都感到好笑的品相糟糕的衬衫,甚至左肩膀上还有两道破口;那让他既为十六年前的自己而禁不住地骄傲又为那尚且年轻的脸上所洋溢的神采所黯然——那时的他是那么年轻。是那么无畏。是那么……对无法预知的未来充满了期待与渴望,即使心怀不安;是的,心怀不安。他能够从雕像的脸上捕捉到那抹不易察觉的不安,从那轻蹙的眉头和不自然地抵住太阳穴的手指,以及那有点戒备似的微微挺直的肩膀。而尼亚又是如何准确地捕捉到这些他试图隐藏起来的情绪,并如此真实、生动、自然地再现出来的呢?
他转头看了尼亚一眼,又继续掉转目光凝视那雕像。
「尼亚,你知道你有多可怕吗?」
「可怕?不……我想我不知道。」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尼亚走过来,停在寐罗身边,一起看着那个年轻人。
「我改变了很多吗,尼亚?」
「不,没有很多。」
寐罗笑了几声,声音带着浓郁的苦涩。
「尼亚,……你并不擅长说谎。」
「我没说谎。」
「我变得世俗、烦躁、滥情和乏味。」
「你只是自己那么觉得而已。」
「难道这一切不能证明我是这样?」
「在我看来,你并没改变多少。」
「没有改变的是你塑造的雕像。」
「那么,寐罗,你愿意现在坐下来,像过去那样和我喝杯咖啡吗?」
「假如这不是你的劝慰,而的确是你真心实意的邀请。」
「那么坐吧,寐罗。」
他坐下来,看着尼亚走到一旁,在灯光昏暗处动作轻微地鼓捣着什么。他的目光轻飘飘地移开,再次落在那些没有生命却又满溢生命的雕像上。多么美丽、多么动人、多么神奇、而又多么震撼的一个地下世界。那些静悄悄矗立着的物体犹如骄傲的士兵,展示着他们最美且最有力的一面;这里是如此之静,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的静,那围绕着诸多雕像的静——将昏黄灯光下带着阴影的轮廓凝成持久的元素,仿佛一个盛大的安息之地,美好而永恒。他能够感觉到一种温暖在轻缓地流淌。一种友谊,一种秘契。一种温柔的纯粹的情感。
「你幸福吗,尼亚?」
「我一直都很快乐。」
「让你快乐的是成就感还是其他什么?」
「是我每一次休息时所看到的这一切。」
「难以想象你有这么大的耐心和毅力。」
「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只不过将十六年的每一秒钟都小心地使用而已。我忘记自己想要干什么又有什么目的,我只是干。埋头苦干,或者专心傻干。我很少想起抬头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除了坐在这里喝咖啡休息的那一会儿。第一次,我看到一只没有完成的鸟;第二次,我看到一截废了的手臂;再以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灰色的材料。我知道我得让它们恢复它们该是的样子——你可以说,有些石头天生就要用来建楼,就要用来铺路,就要用来被雕成塑像或者石柱——它们该是什么样,最终就会是什么样。宿命论?我不知道。假如那适用于人类,那也该适用于任何存在,我们……我是说,我们应该将所有物体看成是有生命的存在,而非冷冰冰、硬梆梆的东西。所以我努力将它们恢复它们原本的样子。很多次我坐在这里寻找失败的原因,很多次我的确感觉到心灰意冷力不从心;但更多次我在『你』的注视下再一次拿起工具。时间飞快地过去。慢慢地我又能看到了。我看到的不再是材料而是已经成型的物体——不管那是失败品还是成品。我看到一块石头,就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我知道这一块是鸟,而那一块是门,另一块则是酒神。一次次我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新的挡住旧的视线,物体被取代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某一天,我才赫然发觉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的陪伴。」尼亚将一杯咖啡放在寐罗面前,而后弯腰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
他的目光在那个静默的『自己』身上又停留片刻,看向尼亚。
「我有个问题。」
「是什么?」
「你从没打算过要让这些作品浮上地面,这使得它们的存在几乎等同于不存在。那么你这么做的意义又何在呢?好比森林中有一棵树倒下,假使没有人听到,那么是否能够说它发出了声响?或者一个人拍了一部电影,却没有任何人看过,那么这部电影就像从不存在。」
尼亚沉思了一段时间。「我想这个问题只是针对于艺术到底是为大众或者个人而言。就我们现在所知,数个世纪以来人类所从事并深以为然的是一切艺术皆为大众。无疑这是艺术之所以存在至今并永葆光彩的根基。可艺术产生的最初根源是什么?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人类的远祖于狩猎后的黄昏,面对熊熊跳跃的火光在丛林空地中载歌载舞的时候,或者当远古猎手面对阿尔塔米拉山洞洞顶斑驳的岩石突发其想而试图勾勒出野牛的图案的时候,他们心中涌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我想在那时他们并不曾考虑他们所进行的这些举动要为谁服务而纯粹只是一种内心情感的自我宣泄与自然流露,不管那些情绪是什么,它们无不带有强烈的属于个人的色彩——即它的创造性,这是无可取代的。慢慢地,人们将艺术这种区别于劳动与文化的存在提炼出来,艺术成为人类所共享的产品,人们进行艺术创作由此也有了其重要的目的之一——被欣赏,被鉴赏,添情趣或陶冶情操,这与大众是分不开的。然而,对于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来说,我相信他从事这项工作的首要目的是自己——我的意思是,假如他没有那种倾诉或者表达的欲望,他又怎么能进行创造、或者该说能够很好地进行创造?他的渴望是在众人面前展开一幅画卷——那幅画卷的内容是属于他自己的、或称只有他所知的世界,对于其他人而言,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世界;那来自于自由的精神。而精神是个人性的。假如我们一上来就抱定要为大众进行创造的目的而进行创造,或是更功利一些,想要让自己能够借助这些创造而名垂史册,寐罗,那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并不拥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它只是一个试图捕捉与表达的过程,当艺术成为支配者时所获得的成果要高于——甚至远远高于以作者作为支配者所产生的作品。假如我们用绘画来打比方,为个人与为大众,这两种不同出发点的选择会产生两种不同的人——画家与画匠。」
「那么你不会为此感到可惜?即使你不会,世人也会感到惋惜——假如他们知道在他们脚下有着一个他们未曾见过的新的世界,你费尽心血所作的作品不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也从不为人所知,只由你一个人独享其乐或者独咽其苦,……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能。我知道这种行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接近于自私或者独断,我们也可能会因为没有一个能够分享快乐或分担苦恼的朋友而倍感孤独。因为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但你能够知道,对于艺术家自身而言,过程要比结果重要得多,因为我们所能体会到与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在这个过程中收取的,结果这种东西,很大程度上并不属于艺术家而是属于观众的。你知道,一旦有了观众的存在,我是说,一旦你在开始之前先设想到观众的存在,那么接下去你所做的一切就或多或少地都要偏离你的本意——因为那种潜在的目光会左右你的想法,甚至改变你的初衷,那么你所得到的还是你最初想要的吗??……先起名称再去画画与先完成作品再起名称是完全不同的。对一个艺术家而言,一旦创作的过程结束,一切就已经结束——至于结果的好坏,那将与他无关。如果我所要的就是我试图在雕塑这个过程中所能够感觉、认知、体会与获得的一切,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些作品是否会失去其存在的意义呢?在你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你将我的立场摆到存在于社会中的艺术家的位置上,但我的立场并不是——艺术对我而言只是我个人的事,而不需要我对其他任何人负责,要是在此过程中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我甚至可能会在世人看到它们之前将它们全部毁掉。这不仅仅是关乎艺术,在人类的思想从沉睡中觉醒那天开始,无数的人带着他们可能从未显露的思想长眠,而那些思想很可能拥有着巨大的力量与价值;自古以来在我们脚下埋藏着多少要远远超过于地面上的伟大智慧与惊人成就或许已经无从探知,但这必然是真的。」
寐罗笑了笑。「你让我想起——霍桑,或者塞林格。但至少前者在闭门不出十几年后,还是将作品出版。而你是个根本就不打算出版的小说家,你写了一堆东西,然后将它们带入坟墓,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你写过什么、那些作品里又是否含有或蕴藏着多少价值。当然,我承认你说得完全没错——当我们考虑到观众的同时,作品就已经改变了;不管是画家、雕塑家,还是作曲家和作者,都不应对观众提出过分的要求。这也正是瓦格纳的戏剧虽精彩深刻却并不为所有人——甚至是大多数人所欣赏的原因。观众的存在是种潜在的影响。而更加糟糕的是,由于我们大多在灌输和宣传中成长,所形成的认知与审美观就已经不再是我们天生所具有的,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艺术家的作品在观众眼里只是一本合着的书。」
「对于我们来说,只要知道艺术是必须进行下去的天职就够了。」
寐罗叹了口气。「虽然不想承认,可我想我正在强烈地慕与嫉妒着你。」
「我?这里的一切??……不,寐罗。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很难想象自己从这里出去之后还能做些什么。」
「继续画画。能够拯救你的只有你的渴望。」
「我的渴望?」
「我想不会是第五次婚姻?」
「哈哈,不是。当然不是。」
「我并没有在鼓励你单身。」
「我已经够了。我是说,对于那些东西。」
「真正所爱会让你一直保持孩童的心境。」
寐罗默默地抿着咖啡,很长时间没再开口。
尼亚安静地坐在那里,同样沉默着。
「我突然感到……我似乎错过了许多。」
寐罗突然喃喃自语般地说到。
一只手放在寐罗的手上。寐罗有些迷惑地看着那只手,接着他微微抿紧嘴唇,反手握紧尼亚的手,仔细地凝视着那只放在自己手上的手,寻找着上面的每一丝每一毫辛苦与执着的痕迹——一只早已不同于过去有着干净修长的手指的手,取而代之的是有着厚厚硬茧的皮肤粗糙、苍白浮肿的手,黏着干涸的泥尘,带着新旧不一的伤口,就像一个干粗活的工人的手。
他难以将这只手与过去那只总是轻快有力地画着素描的手联系在一起。
「尼亚……?」
「我错过的更多,寐罗。我几乎将整个人生都错过了。我知道你会感到荒唐,会认为我这样并不值得即使我真的能够造就一个奇迹。可十六年以来我没有朋友,没有伴侣,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不曾享受家庭生活,缺乏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也许还有赞扬、批评和鼓励,我什么都没有获得过,现在看来,还将要有几个十六年将这么渡过。但这是我心甘情愿选择的生活,假使我感到不满意,我可以选择改变;而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改变仅仅是因为我认为这样很好。我很快乐,也还满足,这让我无从计较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又错过了多少。」
寐罗叹了口气,轻轻放开尼亚的手;他只感到情绪混乱。
「也许我该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事实上我们是一样的,寐罗。」
「一样的?你认为你的生活和我的……?」
「只不过我们一个人在地上,一个人在地下而已。如果说有区别,也只是这一点。虽然我们各自所走的道路看起来完全不同,但我们追求的是同样的。你始终没有放弃画画,不是吗?你一直都在努力,不是吗?你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画画带来的副产品——而我只不过是放弃了那些副产品的获得。因为在地下是用不到那些的。当然,我们两个性格不同,这也是原因之一。假如因为看到我这里让你惊讶的场景而索性抹煞掉你所取得的成就,是错误的。」
「道理或许没错,但我却将太多时间和精力放在你不在意的那些东西上。」
「你真的认为……用那些东西来交换一些作品是值得的事情吗?」
「可你不就是这样做的?」
「因为我们不一样,寐罗。我对这个世界并不太感兴趣。而你喜欢生活。」
「我喜欢生活?」
「当然,你有很多朋友,你天生是活跃好动的性格,你需要热闹和交际,你享受成功和快乐,你也渴望爱情、名誉或者金钱。不,寐罗,那些并不是世俗或错误的东西——那只是一种回报而已。实际上与我们完成一部作品之后所得到的愉悦相差不多,只是一个有形一个无形罢了;无须为自己渴望那些而自我鄙弃,那是正常的。我厌恶的只是单纯为了某些目的而采取手段的行为,决不会是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相应价值回报的人,你是后者。」
「可是现在,尼亚,坦白地说……我真的宁可自己此后都一直像你这样生活。」
尼亚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审视着他的表情;继而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
一抹温和的、轻柔的、惋惜却又淡然的微笑。
「你该忘记在这里所看到的,或者仅仅将这当作一个梦。人有时会从梦中得到激励,但梦终究不能被搬到现实中。寐罗,我承认,我不是个会处理好现实生活的人,所以某种角度来看,我选择这种生活是必然无疑的。从我决定进入这里拿起雕塑刀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决定一辈子该怎样渡过。你可以当作我是某些方面的无能才不得不如此,而你——你是否还需要我再说一次,我们是不同的??你应该从这里离开,回到地面上去继续过你的生活。」
「地面上的生活仅仅是看起来有些漂亮而已。」
「这里的生活也仅仅是看起来非常理想而已。」
寐罗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眼中充满了疑惑。
「你刚才看到,我的衣服很脏。我并非不知道,只是没有时间处理它罢了。我跟过去很不同了,是吧?过去至少我还衣衫整洁。可一旦你完全专注于某一件事,其他就自动被你的情绪屏蔽了。何况这里也没有人看到我的衣着怎么样。地下的生活一点都不好,寐罗。这是真的。我的饮食起居都相当简单,甚至说得上简陋,食物通常是就着石灰粉吃下去的;而且这里阴冷潮湿,有时我拼命工作只是为了驱寒冷,或者驱头脑里那些困扰我和动摇我的想法……你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寐罗。并且,最严重的是孤独。彻头彻尾、毫无商量的孤独。你确定自己不需要阳光吗?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任何你现在所拥有的?真的不需要吗?」
寐罗语塞了。他看着尼亚,一丝犹豫的感情淌进了他的眼睛。
「实话说,有时候我也会怀疑一切,觉得一切努力似乎都只是一个空虚无望的幻影。我想要什么呢?在抛弃了名誉、爱情、成就乃至生活的基础之上,也并不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够搞出什么名堂,甚至不曾考虑让它们浮出地面,在此之上,我到底又想要什么呢??……我想了又想,似乎没有什么想要得到的,这样拼命地努力无非也是朝着一个并不真实的、甚至并不存在的目标。我并非从没经历过缺乏动力和渴望的阶段,我几乎常常要经历那些——而那些想法,经常会让我在停下休息的片刻陷入彻底的虚无与恐惧之中,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了什么而做这些。我找不到理由。我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甚至那个声音也不会出现。我是说,当初我们的对话,并不完全是这一切之所以产生的理由——所以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只是为了做而做,为了雕塑而雕塑,为了造就奇迹而造就奇迹。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我的目标——听起来有点荒谬,是吧??……但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哪里有什么胜利可言呢,坚持就是一切。除了将所做的一切坚持下去,别无选择。我们并不拥有永生的权利;而活着……寐罗,生活只是一个越走越窄的过程。不是吗?」
寐罗咬着嘴唇,目光从尼亚脸上掠过,很快又回到尼亚脸上。「我还有个问题。」
「是什么?」
「你的钱从哪儿来?」
尼亚迟疑了片刻,很快便释然地展开笑容。「你应该能猜到。」
「你画画,」寐罗马上说,「可我从没看到过一幅该是你的作品。」
「我画插画,或者一些摩制品——总之是那种容易赚到钱的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寐罗追问到,咄咄逼人地盯着尼亚。
尼亚脸上的笑容似乎变得犹豫起来。「当然……自有其理由。」
「理由到底是什么?」寐罗问,「你还记得最后那天的谈话我们在说什么吗?」
尼亚耸耸肩,轻描淡写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想是……关于我们是朋友的事。」
「朋友!」寐罗大声说,「朋友……!不,对手,尼亚,你知道,我一直——」
尼亚抬起头看着寐罗,淡灰色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一丝容让的光芒;那簇光芒让寐罗是那么的苦恼与无力,甚至让他懊丧与愤怒——他当然记得,自己当初问尼亚将要为这份友情的存在而做些什么;然后,很可能尼亚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与他之间的那份友情而做出的一种付出:尼亚将他的对手抹消了——尼亚的销声匿迹是为了还给他一片发展的空间。
「我一直……」他深吸口气,坦白道出,「我一直被你的存在威胁着。」
「你看,寐罗,」尼亚轻声说,「你是这么一种人,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目标,甚至无暇顾及自己心里的想法——你没时间去认真思考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你只恨不得追上前面的人将他打败,可你没有意识到,在你追的过程中,你已经将别人的路硬性变成了自己的路——在你追着对方脚步前进的同时,你把自己该走的路完全抛到一边。你甚至有些不择手段——还是说慌不择路??……那样下去,你只会变成一个已经扭曲了自己本性的傀儡,要是我一直在跟你对抗,很可能你一辈子都没法去发展自己的风格。你想要用来打败我的武器与你由自己的努力所该获得的武器是不同的。假若那样,就违背了你的存在的本意,寐罗。」
「但你——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成就我呢?」寐罗质问到,「你不该想想我吗?假如我知道了你的自动退出只是为了卸掉我的负担而让我得以自由地发展,我会怎么想?」
「那是因为,」尼亚微微停顿片刻,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到,「那是因为——你带给我的压力是同样的,寐罗。你追得太紧,让我迫不得已必须要盯住你的一举一动,我并不比你聪明多少,你的勤奋还要远胜过我,可为了——也许该说维护那份必有的尊严与骄傲吧,我不能让你超过我。你知道这种感觉,一旦你身在某个高度,你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拼命朝上攀爬,而绝对不容许你下滑,甚至不容许你停留。境况将你逼到了那种地步,一切已经由不得你。你在努力,我也在努力;你在拼命,我同样在拼命。你以为我很轻松——我知道,你觉得我得到那些易如反掌,因为我从不表现出一副像你那样显而易见的刻苦与焦躁。但实际上,寐罗,我根本不曾轻松。丝毫没有。我的压力甚至比你更大,更多,更深。……你明白吗?你让我喘不过气来,让我们都喘不过气,你的拼命似乎正在将我们两个都逼到一条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路上。我们两个的确在较量,毫不含糊、货真价实的较量,可你是否能知道,较量的结果——假使我们一方胜出,而胜出的战利品又是些什么?那些将对方打败击溃的作品就是我们真正想要的结果吗?你考虑过这些吗,寐罗??你知道,那些晚上我睡不着,好几个小时躺在那里,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在冥想——我只是在寻找一种方法,将我们两个从这场性质正在逐渐改变的恶战中拯救出来。何况你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假如我能够为我们这份友情做些什么,或许就是这——停止这场较量。它就像战争一样,再正义的战争其实质也是一场杀戮。而杀戮的后果是在正义取得胜利时也绝对无法摆脱的沉重代价——那甚至让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大打折扣。我们已经远离了自己该走的那条路,所要做的只是再回到路上。而你知道,每个人可走的路并不是唯一一条。」
「所以你牺牲了自己,选择走另一条路??」寐罗气恼地反问。
「牺牲?」尼亚笑笑,环视一番四周。「这样还能说是牺牲吗?」
寐罗的表情僵了一瞬,继而叹了口气。「我该说你是个天才吗?」
「世界上并没有天才。所有的天才都是勤奋努力的结果。寐罗。」
「你……」寐罗顿了顿,再次叹了口气。「我想你并不后悔。」
「这个问题你之前已经问过了,寐罗。」尼亚说。
寐罗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偌大的空间再次陷入一番寂静,他们手中的咖啡早已失去热气,泛着冰冷的褐色光泽。寐罗想到无数个自己在设备一应俱全条件良好的画室里工作,或在咖啡厅与酒吧里享受的时刻,尼亚却在这里独自对着石头凿凿刻刻,喝着无味的咖啡,吃着带石灰的面包,……他摇摇头,再摇摇头;抬起头时眼睛里带着一丝深深的困惑。
「你认为我有个成功的人生,尼亚。可你是否能告诉我,什么是成功?」
「对我来说,成功不过是能够将自己内心里的东西予以表现——无论以何种方式。」
「是的,就是……就是这样!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尼亚,是的,我是说——我是说,那种存在——噢,应该是灵魂!不是吗?作品应该表现出的是一个人的灵魂!!……」
「是的,灵魂;听起来或许有点唯心主义,但对于艺术家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灵魂……尼亚,你认为——人的灵魂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灵魂??……我想……那应该是一种闪光的脆弱的东西。」
「闪光的,脆弱的东西?」
「它美丽,但容易熄灭;而不朽是艰难的。想要让它不朽的唯一办法只有不断地磨砺它。出于唯恐使它失去色彩而选择将灵魂好好安置在奢华舒适的深宫豪宅中只能让它灭亡。为了不让它熄灭,为了让它越来越明亮,为了让它成为耀眼的永恒的存在,我们只能别无选择地锻炼、磨砺、刺激甚至是某种程度上地折磨它。否则灵魂是不会不朽的。然而灵魂很脆弱,过度的消磨很有可能会彻底摧残它,我们也许把握不好尺度,从而适得其反。这个尺度到底是什么,没人说得出。可我们不能因为没有答案就停止作为,所有的答案都是需要寻找的,所有的问题都终将会有答案——即使此刻我们只能试探着继续,摸索着行走,心怀热望。」
「心怀热望!」
「是的,心怀热望。」
「你是否记得纪伯伦说过的那句话——」
「在人的幻想和成就中间有一段空间,只能靠他的热望来通过。」
「没错。但说实话……我总是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行将就木了。」
「熄灭的灵魂并非不能再被点燃,只是很多人没有再试图去燃亮。」
「或许是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将打火石丢在了什么地方。」
「可对于有些人来说,打火石往往就在他自己的手里。」
「你在劝慰我吗,尼亚??我失败了,尼亚。我知道——」
「我们只是在聊天,寐罗。像过去那样。你还要咖啡吗?」
「不,不了。我想……呃,尼亚——我想我该走了。」
寐罗喃喃着站起身。
接着,他忍不住再一次环视这里的一切——或许他仍不愿意甘心认败,可事实是这样的清楚,尼亚放弃了原本该属于自己的成就与荣誉,甚至放弃了最基本的人生,不管那出于为他们的友谊还是为自己的追求——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尼亚在这个过程里所获得的要远远比他在自己那苍白、平庸的人生里所拥有的要多得多。并且他知道,他做不到这样。
「尼亚……谢谢你。我说真的。」他低声说。
「我也一样。寐罗,谢谢你来。……另外,我真的很高兴还能见到你。」
回去的路上,寐罗感到自己似乎从未这样沉默过,这种沉默也许是出于清醒冷静,或是茫然困惑,甚至有点接近于奄奄一息的孤寂,消沉。他走着,整具身体像是在逐渐地石化与僵硬,直到变成一具雕像——就像尼亚的地下世界里那成百上千不计其数的作品中的一件。
尼亚让他看到了奇迹。
奇迹并非是那壮观的雕塑世界,而是另一种景象——比一整个雕塑世界更能深刻地震撼他的景象,让他在这短短一个午后像是经历百种人生般的景象。那种景象,其实非常简单。
那只是一小簇闪光的,脆弱的东西。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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