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囚于高塔之中04
守林人萨博的生活平淡而无趣，就像其他人想的那般。在他的生活中没有新鲜的使人鼓舞的东西，他远离葡萄酒、舞蹈和大声的欢笑，就像一个恐惧欲望的禁欲者。他不仅对他人带来的快乐有一定程度上的恐惧，更对生活中的任何一部分有发自内心的疑问。
由于未得到正当的教育，他那天生的纯洁美好的心灵时常在生活中阻碍他，他既没办法对年长者出言不逊，更没办法对小孩与女人扣下扳机，即便他们是天龙人所谓的’贱奴’。时常，他的神经敏感得如同一只被追捕的野兔，有时，却又麻木得如同浸了水的棉麻。多年的经历让他不能融入普通人的生活，他的枕头下总藏有一把每一天早晨必要磨过的锋利匕首，立柜里还放着八把猎枪、五把随身手枪与两盒子弹。他不仅从敌对者手中保护自己，更要从’同类人’的魔爪下保护自己。
萨博没有祈祷的习惯，他不是一个信仰者，也没有对祖先的尊敬（反而是厌恶和恐惧）。他从来没有期望有一天自己会见到天使，一只活生生的、圣洁而美好的天使。在树林里生活的一年间，萨博从未遇见过天使，也没有过类似的预兆。
那一天晚上，他在羊皮卷上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在油灯昏暗的光芒下迟迟没有入睡。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行为触发了天使的到来，难道是他将要被上帝拯救？
“噢，才不是那样，上帝才不会来救你。”
萨博听到自己说，他看到自己倒在木板床上的侧影投射到木屋坑坑洼洼的墙上，屋外传来野狼的嚎叫与蛙鸣，尽管萨博疑虑重重，但他还是很快陷入了睡眠。
日子就是这样连缀着一天，人体疲倦之后陷入睡眠，得以恢复之后开始活动，这样毫无变化的周期运动就是萨博每一天安逸的生活，在很多人看来噩梦一般的生活方式，在萨博看来已经是一种恩赐。
这一次，萨博沿着小路找到那座古塔，他站在树林里仰望着那座古老的高塔，心里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这一次，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明白，自己竟然在仰望着塔顶，即使不愿意去承认，但他竟然期盼着天使再一次重现于他的眼前。
他明白自己在心里说道：我希望，即便我没有那样的资格，我仍然期望你来拯救我，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还是我昨天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觉？世界上不存在天使？如果不存在天使的话，在我的肉体死亡后我的灵魂应该由谁导向何方？
萨博再一次登上了古塔，但他预料到他必将失望，他不相信自己的预感，希望开始在内心煎熬着。萨博如同幽灵一般徘徊在塔内寻找着，渴求天使出现在裂开的窗口或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希望不是什么好东西，当萨博发现古塔内果然空无一物之时，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但他随即发现他的想法何其脆弱——七个苹果不翼而飞，希望如同凤凰涅槃一般重生于他的胸膛。可萨博这回强压下内心开始澎湃的激动之情，他知道，自己不想承受更多来自希望的伤害，就像他人生的大部分时候所经历的那样，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让自己跌得最狠。
他应当时刻铭记自己悲惨的命运，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如同梦幻般的天使身上。
很快的，萨博意识到想法和行动是完全相反的两码事。尽管他已经说服自己忘记天使的事情，但他仍然在每天早上——几乎和第一次见到天使的时间相同——去拜访一次古塔，并且带去一颗苹果。他顺着阶梯盘旋而上，身上的亚麻披风和他庄严的神情让他在曙光的照耀之下越来越像一个虔诚的教徒。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却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他劝自己不要再妄想这些事，但这个念头也在第二天发现第一天的苹果消失在原来它该在的地方的时候转变成了更加强烈的反抗命运的愿望。他又告诉自己，这可能是鸟雀或是什么动物进来吃掉了苹果，而不一定是最初他遇见的那个年轻天使。
第三天，他放下苹果之后，站在第一次见到天使的那个位置回忆着当时他见到的画面，那对健壮的硕大的翅膀，那对洁白的羽翼连接着的那个健康英俊的黑发青年。如果他没有记错，头发和眼睛都是黑夜一样的色彩，撇开他的面容，天使的身材也是完美的，连那个地方的尺寸都是无可挑剔的。
虽然对方接受了自己的苹果（就这么假设吧），但萨博始终没有再见过那只天使。
第六天的时候，萨博努力打消自己沮丧的念头，仿佛他现在在玩的正是一个孤独的游戏，游戏玩法就是你每一天在苹果消失的地方，放上一个新的，然后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一天萨博正准备在原来的地方放上一颗新的苹果，但他发现在苹果旁边出现了一颗石头，一颗很普通的石头，萨博把它装进口袋，在他回小木屋的途中，始终紧紧地攥着这难得的回报。
第七天，萨博正打算走进塔内，一颗苹果从树上斜着朝他砸来，受过训练的萨博反射性地伸手接住，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快一步注意到坐在树梢上的男人。那双翅膀敛在他的身后，而他正晃着双脚。
萨博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就这么怔怔地凝视着他，重复他第一天遇见他时候那样认真的惊讶的甚至有点凶狠的表情。
他们对视着，直到坐在树梢上的天使忍不出笑出声。萨博也有些窘迫了，他看了看杂草丛生的地面，一直沉默着直到对方以一种奇妙的轻盈的姿态从树上落下。
“你过来，你看起来真古怪，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不开心？”
那位天使伸出手来招呼他，但萨博仿佛脚底生根了似的无法动弹，阳光晒得他口干舌燥，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汗液从他的汗腺中产生，沿着他的脸颊滑向他的脖颈……他就是不能动，无法触碰那位允许他靠近的天使。
因为萨博不能动，所以天使反倒走过来靠近他了。他和人类一样走路——这就是萨博在他靠近时所想的，他的腿部肌肉随着他的运动而拉长或者收缩，在他行动的时候，他的下颚微微扬起，仿佛正在因为走路这件事情而感到自豪，那双黑色的眼睛倒影着他所看到的一切，一切在他眼中的倒影都显得那么温和与美好。
萨博的大脑运转得飞快，在他的人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自己正在疯狂地思考，却不是因为某件悲惨的事情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而是因为美好。当天使触碰他的时候，那双微凉的、与人体一样触感的微微粗糙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的时候，萨博猛得侧过了脸，尽管那双手摆正了他的下巴。
他睁开眼回视对方有些凶狠的注视，明白他正在被对方认真地理解当中。
“我不喜欢你。”天使咬住下嘴唇，皱着眉毛直接地说。
“我不喜欢你老这么不高兴。”
萨博推开了天使，尽管天使的触碰让人无法拒绝。
“我也没办法啊，如果你要我微笑就微笑的话，这样的表情毫无意义。”萨博反驳道。
“但我要你微笑！我不喜欢有什么在我面前做出这副表情！”天使在胸前交叉双臂，不满地看着萨博。
萨博同样有些不满，他继续反驳道：“你不是天使吗？负责让人类微笑可是你的职责，我笑不出来则是你的失职。你把这事怪在我头上？”
天使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对萨博说：“噢，我才不管你们人类怎么样呢，我只想过愉快的日子而已。”
萨博一时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天使继续说下去：“也许其他天使会尝试着让你们开心，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回事，我不会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懂了吗，人类。”
“我叫萨博。”萨博改正他。
天使愣了一下，也对他说：“好吧，萨博，我叫艾斯。”
萨博不满地看着艾斯，他根本、完全没有一个配得上天使身份的性格。接着他便和艾斯聊起天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片森林里，我还以为你们总是在天上。”
“大部分天使是在天上，但我不喜欢那里，所以我就住在其他任何地方。”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这样。”
现在轮到萨博皱起眉毛，他觉得之前小心翼翼的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他忍不住有些尖锐地说：“其他天使都和你一样到处乱逛吗？”
可艾斯竟然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他很自然地说：“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做。”
萨博还聊了其他的一些东西，但艾斯很明显拒绝回答更加深入的问题，好像天堂的一切信息都是无法透露给人间，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艾斯本身为所欲为的性格让他懒得和萨博解释。
萨博不明白自己内心的感受，但他离开的时候，艾斯正站在塔底，满不在乎地对他说：
“喂，萨博，你明天还会来吧。”
萨博在回去的路上沮丧地发现自己确实会去找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