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个幽灵般的剪影在人群中晃动，如同巨大的雾霭笼罩着他们，处刑的那一天没有阳光，但占星师已经确保了今天绝不会落雨，安斯特利王的心。
在滚滚乌云的尽头，在浓郁的蓝灰色相交叠的地方，低垂的天空之下，教堂前的广场挤满了人群，乌泱乌泱的人群望着同一个方向，在他们视线的焦点，一个被架在火堆上的仅被几条破损的布片盖住身体的男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木架上。根根分明的肋骨向前突出，血痕在他的优美的身体上张牙舞爪。
不管多少人、多少双眼睛望着他，男人始终低垂着头颅，像是昏死了般，又像是陷入了沉睡。
谁都不知道被绑在人群中央的青年在想些什么，有些人说他在后悔，有些人骂他活该，但是人群中有很少的声音，在咒骂这黑暗的一切。
男人的耳朵捕捉到了那些声音，他缓慢地抬起头，往那个方向望去，入目的却是无比陌生的长相。当他想要再次低下头安静地等待的时候，他的视线突然捕捉到了一缕金发。
黑发男人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了，看到了站在人群当中正在注视着他的萨波。
一个笑容由内而外地展露在艾斯那张血污交加的脸上。
但萨波并没有笑。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像是一张纸那样单薄与苍白，几乎要一阵微风给吹垮。
“你居然还在笑，你这个恶魔！”
教士咒骂道，士兵上去用长枪刺进他的双腿，把他牢牢地钉在木架上。
鲜血喷涌而出，顺着他的腿部往下淌去，浸湿了他脚下的柴火，浇洒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那时候的风不大，几乎没有，但金发的男人却觉得自己身处在风暴中心，他想要大声地喊叫，却无法出声，他想要流下眼泪，眼泪却早已干涸。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所有的喧哗和吵闹一并被那股风暴卷走，他的眼前只有艾斯，他看着艾斯，一下子回到了最开始见到他的那座古塔，艾斯安静地坐在古塔的窗沿上，感受着微风。
直到他来了，这个天使才像是突然清醒了那样，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望着他。
他想到他的过去，也想到他的未来，他想起来艾斯在夜里抱着他时候融化在他灵魂里的温度，想起来艾斯牵着他的手臂时在他的身上留下的力量。
萨波绝望地闭上双眼，不知道该往哪去。
纵使他闭上双眼，艾斯灿烂的笑容却仍然在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正午十二点，斯特利吩咐的教士拿着一簇火把要点燃艾斯身下的干柴，于是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萨波重重地低下头，企图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但是烈火逐渐幻化成无比绚烂的光，火舌向上挣扎着，在火焰的顶端，冒起了黑烟，艾斯一言不发地看着萨波，他的眼神如同溪水流一般柔软清凉，充满了悲悯，一开始在躁动的人群纷纷安静下来，困惑地看着艾斯受刑，看他的身体逐渐变黑、扭曲、烧焦，艾斯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火焰迅速蔓上艾斯胸口的时候，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周围人纷纷吓得后退，让出一个眼泪淌了满脸的男人。
在萨波意识到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人群开始尖叫。他们恐惧地喊他是疯子，是得了霍乱的病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散开，以他为圆心形成了一个空白的区域。就只有他，这个埋葬在黑袍中的将死之人，正在蹒跚地往处刑架处走去。
有人朝着他大叫：“这是萨波！这是革命军的参谋长！”
在士兵最前面的斯特利王开始狂笑起来。萨波的兜帽翻了过去，露出了他满头的金发和碧蓝的双眼。
他痴迷地看着艾斯，正如艾斯望着他。
近一点，再近一点，他能够感觉自己正在靠近艾斯！他的艾斯，在烈火的灼烧之下，正朝着他微张着嘴唇，仿佛从中倾泻出某种曼妙之语，那是人类一直追求的真理，那是潘多拉魔盒里剩下的唯一苦难——希望。
那是他的艾斯，他的生命，他的神灵。
他越过重重磨难，身中数枪，肩膀已经被威力巨大的子弹打得血肉模糊，但他，这个革命军的参谋长，这个充满罪孽的贵族之子，这个奴隶，这个人类，仍然迈起他疲惫的双腿，血液淌满了他前进的道路，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行着，每一步都充满痛苦，可他只望着前方，那冲天的火焰中，燃烧着他的爱情、渴望、坚守与灵魂。
艾斯凝视着他的眼神不再如同以往充满愁苦，驱散了乌云，变得清亮，充满生的光辉。
靠近我，再近一点。萨波。
就要成功了。
萨波露出笑容，他踏上行刑台的阶梯，他的身体在最后把他撑了上去，耗尽了体力的躯干无力地倒在木台上。士兵想上前将他用利刃插死在此地，但被倨傲的弟弟阻止了，他抱着手臂，冷笑地凝视着这一幕——人类的悲剧。
萨波用力地向前伸出他的手，他感受到火的热度，毅然决然地把手搭在熊熊燃烧的木炭上。他愿意他的身躯化成焦土呀！于是他又缓缓地站起来，在所有人民化为焦土的心灵里站起来，充满骄傲地往上与艾斯对视着。
他们是这么近，几乎要融为一体。
斯特利终于忍无可忍，抓过枪瞄准了他可怜的哥哥，在子弹射出去的那一瞬间，一个年轻人大叫着挣扎地跑了上来，替着萨波挡住了那一枪。从他的胸口，同样是萨波放艾斯的羽毛的地方，滑出一本装订简陋的随笔集。
那本来应该是萨波的东西，萨波的思想，现在却是秘密的宝藏。
萨波爬上燃烧的木架，他的肌肉开始扭曲，变得焦黑，衣服也烧了起来。他咬着牙，伸出手抚摸艾斯冰冷的脸颊，艾斯往他的手掌心蹭了蹭，露出一个几乎是幸福的笑容，萨波终于再次流下眼泪，满足地抱着火刑架上的艾斯，把额头靠在他的额头上。
这时候的萨波抱着艾斯，他把头靠向艾斯，火焰虽然烧坏了他，但是却让他们融为一体。他吻住艾斯，就像艾斯吻住他，他重新感到了快乐，更加彻底的快乐，在火焰的锻造中凝练成了永恒。
在嗓子被烧坏之前，萨波低吟道：“你回来了，艾斯。”
匍匐在他们脚下的年轻人突然高高地仰起上半身，把血吐出来，用尽全力地大喊了一声——革命万岁！
这句呐喊在广场回荡，再回荡，如同利刃剖开每一个人的心脏，抽出他们的灵魂，鞭打他们直到他们感到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痛。
所有人都静默之时，艾斯突然在火焰中挣脱桎梏。所有人都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洁白的翅膀在火焰中张开来，在那瞬间发出太阳一般的光芒，它迅速凋零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审判的钟声从天国而来，震耳欲聋。所有在场看到这一幕的人，都震惊地看着火焰中燃烧的十字架，之前的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留下匍匐在他们跟前早已咽气的年轻人，以及一路挣扎的血痕……
他们杀了天使，是的，他们杀害了两位上帝的使者……
人民发出愤怒的咆哮，在汇成仇恨的海啸之时，在这一地区最高的古钟楼上，将要成为政府最仇视的男人俯视、观察着这一切，良久之后转身对一旁绷着脸的女子说——
革命开始了。